“还有卫东小时候，”周文瑾换了个话题，声音更加轻柔，“那么小个人，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看你画图，摆弄你的丁字尺和绘图仪，弄得满手墨水。你也不嫌他烦，还耐心教他认上面的刻度……那时候，向洋还在地上爬呢，静丫头（林雪的小名）更是没影子的事……”
她的叙述，琐碎而平凡，却充满了生活的质感。她是妻子，是战友，更是他生命这最后旅程里，最温柔、最坚韧的守护者。她用这些温暖的回忆，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兜住他正在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力，对抗着疾病带来的痛苦与孤寂。
王护士长轻轻推门进来例行查房。她是一位经验丰富、态度温和的中年女性，对这对气质不凡、相濡以沫的老夫妻格外敬重。她熟练地检查了输液速度，记录了监护仪上的数据，又俯身低声询问周文瑾：“周阿姨，老爷子今天情况怎么样？中午吃了点东西吗？”
周文瑾摇摇头，叹了口气：“就喝了几口米汤，没什么胃口。”
王护士长点点头，表示理解，她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调节器，动作专业而轻柔。“有什么需要随时按铃。您自己也要注意休息，别太累了。”她看着周文瑾眼下的青黑，轻声劝道。
“我没事，撑得住。”周文瑾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疲惫，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护士长离开前，又看了一眼病床上安静的老人和床边坚守的老伴，心中暗自感慨。她见过太多生老病死，但像这样携手一生、到了最后时刻依然彼此守护的感情，总是让她动容。她隐约知道这位沉默的老人曾是一位重要的工业建设者，他的子女也都很有出息。这种平凡与伟大的交织，或许正是那一代人的共同写照。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病床的白床单上，也洒在林瀚章苍白而安详的脸上。这光芒不再炽热，带着一种温暖的、告别般的柔和。
周文瑾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丈夫的手，目光也投向窗外。她看着那片由丈夫他们那一代人亲手参与奠基、而今已变得如此现代繁华的城市，心中百感交集。时代在发展，城市在巨变，而创造这一切的人，正在慢慢老去。
林瀚章在朦胧的光线中，似乎又清醒了一些。他的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缓缓地、极其困难地，转向了床边的妻子。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几个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
周文瑾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边。
“……通……知……孩子们……”
断断续续的，只有这几个字。但这已耗尽了他很大的力气。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
周文瑾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酸楚填满。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尽管他可能已经看不见。
“好，好……我这就……这就给他们打电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句含糊的嘱托，像一个明确的信号，宣告了某个阶段的来临。她知道，是时候了。是时候让分散在各地的孩子们，回来了。回到他们生命的起点，回到这位为家庭、为国家奉献了一生的老人身边，呈上他们各自的“成绩单”，完成生命最后的交接与告慰。
夕阳的余晖渐渐收敛，病房内光线转暗，预示着白昼的结束，也仿佛隐喻着一个时代的缓缓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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