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寒气,像是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扎进我蜷缩的骨头缝里。肩头骤然一暖——那件带着寒梅清冽气息的银狐裘裹了上来,阻隔了刺骨的风。我愕然回头,只捕捉到她月白中衣的清冷背影,无声地消失在暖阁门帘之后。
“廊下风冷,仔细……着了寒气。” 那声音,平淡得像初雪落在冰面,听不出一丝涟漪。可这暖意沉重的狐裘裹着我,却像披上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神俱乱。她是无心之举,还是冰封之下偶然泄露的一缕微光?是为了昨夜共同搏命的情分,还是……仅仅为了那个此刻安稳沉睡于她庇护之下的人?
这念头如同毒藤,绞得我胸口紫玉的温润都无法平息那撕裂般的痛。瑛哥哥那茫然追寻她的目光,那无意识伸出的、渴求她回应的指尖……每一帧都淬了剧毒,反复在我眼前灼烧。廊下风刀霜剑,怎及我心半分寒凉?
我几乎是踉跄着逃回后暖阁。琥珀担忧的目光落在我苍白如鬼的脸上。我推开她欲搀扶的手,目光落在蜷缩在小榻上、即使在梦中眉头也紧锁着惊惶的板儿身上。一股无处宣泄的悲怆与孤愤,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灼灼地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 “拿纸笔来。” 我的声音竟出奇地平静,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素笺铺开,墨痕在笔尖凝聚,滴落,洇开一片绝望的云翳。提笔的瞬间,所有的委屈、不甘、撕心裂肺的爱恋与无处可诉的寂寥,排山倒海般涌上喉头。笔锋颤抖着落下:
欲寻秋情众莫知,
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
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
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
解语何妨片语时。
笔走龙蛇,字字泣血。孤标傲世,花开独迟,这满园霜露,鸿雁已归,秋虫将死,举世茫茫,竟连一句能解我心语的片言只语,都成了奢望!最后一笔落下,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时”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绝望堤岸。
我伏在冰冷的案上,汹涌的悲鸣化作无声的呜咽,肩头那件不属于我的狐裘,成了此刻唯一能包裹我破碎心脏的冰冷慰藉。琥珀远远站着,红着眼眶,不敢上前。 天色在铅灰的绝望里挣扎出一丝黎明的惨白。城南那场大火焚烧后的焦糊气息,带着死亡的味道,顽固地渗入梨香院的每一寸空气。 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碎了这死寂的清晨。
冯紫英高大的身影撞入视线,裹挟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与血腥气。他脸上的刀口结了暗红的痂,狰狞地盘踞着,眼中蛛网般的血丝里燃烧着狂怒和一夜未眠的疲惫。 “林小姐!” 他嘶哑的声音像砂纸刮过铁板,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恨意,“‘永固’的火灭了!烧得他娘的只剩个空壳!抓了几个史家外围的杂鱼,屁都不知道!史鼐那条老狗,还有他那帮黑狼崽子,带着那鬼令牌,人间蒸发了!” 一无所获!牺牲的兄弟,城南的惨烈,竟换来一场空!
我的心猛地沉入冰窟,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无力感和对史鼐刻骨的恨! “不过…” 冯紫英话锋陡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得如同伺机而动的鹰隼。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厚密封袋包裹的东西,“在外围排水口附近找到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将袋子递到我眼前。 隔着透明的袋壁,一块巴掌大小、边缘被烈焰熏得焦黑扭曲的金属碎片,散发着不祥的幽光。
碎片的内面边缘,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纹路,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呼吸——一条首尾相衔、构成逆时针旋转的衔尾蛇! 鸽子巷废墟深处,那枚打开地狱之门的邪异钥匙上,一模一样的标记!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这阴魂不散的诅咒标记,竟再次出现!而且是在史家刚刚制造了焚城大火的核心现场!
“这…这怎么可能……”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和鸽子巷那把钥匙……” “就是它!” 冯紫英咬牙切齿,腮帮的肌肉绷紧,“看这碎片的崩口,棱角锋利,明显是被巨力硬生生撕裂掰下来的!史家内部狗咬狗?还是……” 他眼中掠过更深的阴霾,“有另一股更邪门的力量,抢在他们之前夺走了令牌,甚至……把它毁了?” 线索再次断裂,却指向了更幽邃恐怖的深渊!
史家内讧?令牌被毁?或者……一只从未浮出水面的、更加可怕的黄雀?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小尖锐、充满了巨大惊恐的抽气声! “啊——!” 我们猛地扭头。只见板儿不知何时醒了,瘦小的身子紧紧缩在小榻一角,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冯紫英手中那个装着衔尾蛇碎片的袋子。他脸上那点睡意瞬间褪尽,血色全无,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眼中爆发出如同白日撞见厉鬼般的、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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