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生地黄被捣碎后散出的那股特有的、甜腻中带着土腥和微苦的气味愈发浓郁。林闻溪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青砖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用身体的疲惫和酸痛体会到,爷爷笔下那些飘逸的药名,病人手中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其背后竟是从如此原始、艰辛的劳动开始的。
“觉其苦乎?”不知过了多久,祖父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单调的捶打声。
林闻溪终于停下,将沉重的铜杵靠在臼边,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用袖子胡乱擦着满脸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溢出的委屈泪花,重重地点头,几乎带上了哭腔:“重……手好酸……”
“这,仅是万千炮制之法中,最初步、最简易的一环。”祖父缓步走近,并未安慰,而是用沉静的目光看着铜臼中那些终于被捣成大小不匀碎块的生地黄,缓缓道,“许多药材,需经历更为严酷的锤炼:或投入烈火中煅烧,直至通红酥脆;或置于蒸笼内,经受水汽的长时间熏蒸;或在石碾下承受重压,粉身碎骨;或需在时光中静置陈化,等待其性味转化。唯有经历这些,它们方能脱去原始的粗粝与偏性,甚至激发出潜藏的药力,成为真正能对症起效的‘良材’。”
他俯身,用粗粝的手指拈起一小块已被捣碎的地黄,放在林闻溪汗湿的掌心:“你看,它原本坚硬、固执,难以利用。历经这番反复捶打,虽未成细末,却已初具可塑性,为后续的蒸制奠定了基础。药如此,人,又何尝不是?”
祖父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工坊的墙壁,望向无尽的远方:“学医之路,漫漫其修远。识药性、诵经典、辨脉象、析证候,乃至日后临证处方,无一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捶打与磨砺。这过程,注定充满枯燥、艰辛,甚至挫败。犹如这捣药,需耐得住寂寞,受得住辛苦,将浮躁之气一寸寸捶打出去,将坚韧与专注一分分锤炼进来。唯有如此,方能将先贤的智慧与自身的体悟融会贯通,最终‘化’去自身的不足与轻狂,‘成’就一颗能承载生命重量的仁心与慧眼。”
林闻溪喘着气,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微微颤抖、掌心发红的小手,又看向祖父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定如山岳的大手,最后目光落回掌心那块由自己千辛万苦才捣碎的生地黄。那股混合着汗水、疲惫和草药气息的复杂味道,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记忆里。他仿佛有些明白了,医道的光华,不仅闪耀在诊案前的凝神定志和处方时的挥洒自如,也同样沉淀在这昏暗工坊内,每一次用尽全力的捶打之中,沉淀在汗水与力量的无声付出里。
那一声声或沉闷或清脆的捣药响,不再仅仅是加工药材的单调噪音,它仿佛化作了锤炼心性与技艺的沉重鼓点,一声声,一下下,深深地凿入他学医的启蒙之年,成为他生命中最原始、也最深刻的韵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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