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记载着骇人药方的泛黄纸页,如同在林闻溪澄澈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难以平息。白日里,他坐在药堂一角诵读《药性赋》,目光却时常失焦,那些熟悉的甘平温良之药名,仿佛总被“砒霜”、“水银”等狰狞字眼所遮蔽;夜晚躺在榻上,眼前也总浮现那潦草急促的笔迹和“噬脐莫及”的警告。他小小的眉头时常不自觉地蹙起,读书习字时也显得心不在焉,一种混合着巨大好奇与隐隐恐惧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
晚膳过后,连绵的秋雨终于暂歇,一轮清冷的秋月爬上中天,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中的青石板照得发亮,也透过窗棂,在堂屋的地面上投下疏离斑驳的影子。祖父林济苍独自坐在堂屋那张惯用的圈椅里,就着桌上那盏光芒稳定而温暖的油灯,静静翻阅着一本纸页泛黄、边角磨损的旧医案。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沉静安详。
林闻溪在门边磨蹭了许久,小手反复揉搓着衣角,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挣扎。最终,对真相的渴望战胜了不安,他鼓足勇气,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到祖父面前,仰起头,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细弱:“爷爷,我……我前夜在书房温书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样东西。”
祖父的目光并未立刻从书卷上移开,只是那翻阅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温和而深邃,仿佛早已洞察了他连日来的心神不宁。那目光中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哦?”祖父的声音低沉而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是何等物事,竟让我溪儿如此魂不守舍?”
林闻溪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然后将如何在那本厚重的《雷公炮炙论》中发现夹藏的奇异药方,如何被那些剧毒药名所震惊,如何感受到书写者的急切与决绝,以及自己心中的恐惧与疑惑,一五一十地、尽可能清晰地说了出来,并未隐瞒自己看到“砒霜”、“水银”等字眼时,那如同触碰烧红烙铁般的惊悸。说完,他忐忑地垂下眼帘,小手紧紧攥着,等待着祖父的反应——或许是惊讶,或许是责备,或许是对他擅自翻动古籍的不满。
然而,祖父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没有惊讶,没有恼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缓缓将手中的医案合上,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嗒”声。然后,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清冷的月色,眼中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那里面有悠远的追忆,有沉重的叹息,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透彻与平静。
“你果然……发现了它。”祖父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而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意味,“那张方子,确实存在。它并非凭空杜撰的邪魔外道,亦非江湖术士的无稽之谈。它源自一位……曾常年行走于岭南蛮荒瘴疠之地、与最凶恶疾疫搏命的先辈医者之手。其所应对的,乃是一些极为凶险恶毒、缠绵难愈、常法几乎无效的‘大毒疠风’、‘顽恶疮疡’之症,其病邪深伏筋骨,蚀肉溃脓,寻常药力难以抵达。”
祖父招手,让林闻溪坐到身边那张铺着软垫的矮凳上。他伸出手,温暖而布满岁月痕迹的大手轻轻覆盖在孙儿依旧有些冰凉的小手上,继续用那种沉静如古井水的声音说道:“溪儿,你近日所学,皆是堂堂正正之王道,讲求阴阳平衡,气血调和,慎用攻伐,以平为期。此乃医之常法,是济世活人的根基,万万不可动摇。然,你需知,世间疾病,千奇百怪,犹如人心之莫测。并非所有病邪都温良谦恭,会按常理出牌。有时,苍天不仁,便会降下一些极其顽固、深伏于人体筋骨膏肓之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痼疾’或‘奇毒’。”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深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些被恶疾折磨的痛苦身影:“面对这等盘踞极深、凶顽无比的邪毒,若仍一味固守常法,温和调治,往往如同以水泼石,非但无效,反会拖延时日,耗尽病人元气,终至不救。彼时,便不得不效法兵法中的‘出奇制胜’,借用某些药性峻烈、甚至身具大毒之品的偏颇猛烈之性,以毒攻毒,直捣病巢,冀望于险中求胜。此所谓‘非常之病,当用非常之药’,乃是无奈之下的搏命之举。”
“然!”祖父的语气骤然转重,神色变得无比严肃,目光锐利如电,直透林闻溪的心底,“此等‘霸道’之法,绝非寻常医者可妄用!更非心术不正、学艺不精者所能窥探!其凶险之处,犹如持千钧利刃行走于一丝悬发之上!”他屈指计数,一字一顿:“一者,对医者识证辨机之精准要求极高,必须断定为邪气壅盛至极、而病人元气尚未彻底溃败之时,方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斟酌使用,差之毫厘,便是雪上加霜;二者,对所用剧毒药材的药性、极微的用量、极其讲究的炮制方法、精妙的配伍制约、乃至煎服之法、服药后的反应,须有极精深、极透彻的把握,稍有差池,便不是治病,而是顷刻夺命!三者,即便用药,也须时刻守护病人一线生机,密切观察,中病即止,绝非一味蛮攻猛打,否则邪去人亡,亦是徒劳!故那张纸上才有那字字泣血般的‘慎之!慎之!’之警语,非危言耸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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