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岁暮天寒。庭院中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在凛冽的风中悄然孕育出无数细小的、坚硬的蓓蕾,如同墨色的枝干上缀满了沉睡的星子,静待一场大雪的唤醒。杏林堂内,炉火正红,药香愈发显得沉郁而温暖。林闻溪在这方天地里,如同老梅树下悄然抽枝的幼苗,在祖父林济苍日复一日、春风化雨般的悉心浇灌下,虽仍显稚嫩,脉络中却已悄然流淌着生命的韧性,孕育着属于自己的、静默而坚定的生机。
数月的光阴,在翻动的书页间,在弥漫的药香里,在祖父低沉而清晰的讲解声中,悄然滑过。他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只会仰头张望、对一切充满懵懂好奇的稚童。那本《药性赋》的韵文,他已能磕磕绊绊地诵读大半,许多常用药物的性味归经、升降浮沉,如同烙印般刻入心田;《医学三字经》的警句,也时常在他研墨习字时,于唇齿间无声地流转。更可贵的是,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聆听者。祖父诊案旁,那个专属的小杌子上,他凝神静观的身影,已成为杏林堂一道熟悉的风景。数十例活生生的病案,从风寒外感到内伤杂病,从急症惊风到慢性虚损,他一一亲历,在心中默默揣摩、推演,将书本上的铅字与眼前鲜活的生命痛苦一一印证。
这份积累,如同地下悄然汇聚的暗流,终于在某些时刻,找到了破土而出的缝隙。他开始能够在祖父鼓励的目光下,独立处理一些最简单的症候。邻家那个因贪嘴多食了糯米糕而腹胀如鼓、哭闹不止的胖小子,他能在祖父首肯后,谨慎地开出消食导滞的保和丸加减,看着伙计称出山楂、神曲、莱菔子,心中默念着“消磨肉面积,化除面食停”的歌诀。族中一位婶母洗衣时不慎感了风寒,鼻塞声重,清涕连连,他也能依据所学,拟出葱豉汤合苏叶这样药性平和、解表散寒的轻剂。甚至,当药堂里那位常熬夜抄写方书的年轻学徒,揉着发红干涩的眼睛诉苦时,他会小声建议对方用枸杞子、白菊花泡水代茶,以滋养肝阴、清泻虚火。这些微小的成功,如同冬日里偶尔透出云隙的阳光,虽不炽热,却足以照亮他心中那片尚显稚嫩的园地,让自信的幼苗得以悄然生长。
然而,最令他灵魂震颤、久久不能平息的,是那个冬日午后,与樵夫之子相关的经历。
那日常有山柴送来林家的樵夫,是个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的汉子,这次却带着他七八岁的儿子,满脸焦灼地踏进药堂。孩子浑身湿透,虽已换上干燥的旧衣,仍不住地瑟瑟发抖,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泛紫。一问才知,是贪玩在溪边冰上失足落水,虽被及时救起,却因此染了重寒。此刻,孩子咳声沉闷,如同敲击空瓮,痰音漉漉却难以咳出,痰色稀白如泡沫,紧紧偎在父亲怀里,畏寒怕风,连堂内炉火的热气似乎都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
祖父仔细诊察后,并未立刻开方,而是将目光投向林闻溪,那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托付:“溪儿,此证乃寒邪外束,寒饮内停。病机清晰,你来主理,试拟一方如何?”
那一刻,林闻溪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不再是邻里小儿食积、妇人小恙,而是真正的、因意外而起的急症。他深吸一口带着浓烈药香的冷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海中飞速闪过所学:恶寒重,发热轻,无汗,咳喘,痰稀白——这是外寒内饮的“小青龙汤证”!然而,小青龙汤中麻黄、细辛之类,药性峻烈如虎狼,用于此等落水受寒、体质未明的孩童,是否太过孟浪?他想起祖父平日的教诲:“小儿脏腑娇嫩,形气未充,用药宜轻灵,中病即止,不可过剂。”
他凝神思索,反复权衡。最终,他提笔蘸墨,手腕因紧张而微颤,却努力保持稳定,在处方笺上工整写下:拟以小青龙汤法,去麻黄、细辛之峻猛,改用紫苏叶、荆芥穗辛温解表散寒;以前胡、苦杏仁宣降肺气,化痰止咳;以茯苓、陈皮健脾燥湿,温化寒饮;重用生姜三片,大枣三枚,以调和营卫,顾护胃气。他写一笔,便抬头看祖父一眼,寻求无声的确认。祖父始终微微颔首,目光中满是鼓励。
方子呈上,祖父审阅后,只提笔将“生姜三片”改为“生姜五片”,并旁注“带皮用,以增强散寒之力”,其余皆准。他温和地对那焦急的樵夫解释道:“孩子落水,寒邪深入,此方药性平和,旨在温散寒邪,化除水饮,缓缓图之,较为稳妥。” 樵夫不懂医理,只是连连点头,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中满是信任与期盼。
三日后,正值大雪初霁,阳光映着积雪,刺得人睁不开眼。樵夫再次登门,这次却是一手牵着面色红润、活蹦乱跳的儿子,另一手扛着一大捆劈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干柴。那汉子一进门,便放下柴捆,拉着孩子便要下跪,被祖父急忙扶起。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林老先生!小郎中!多谢!多谢!吃了药,娃当晚就出了身汗,咳得轻了,能睡安稳了!如今全好了,能跑能跳了!这点柴火,不成敬意,您一定得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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