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兄仁心仁术,奈何……奈何竟遭此劫数!”
“此症凶险异常,药石……恐难回天啊!”
诊断如同判决,欧阳氏听得心胆俱裂。她不顾众人劝阻,日夜守在丈夫病榻前,亲自喂药、擦身、换衣。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绝望的麻木。西门玄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时,看着形容枯槁的妻子,眼中满是痛惜与不舍。
“夫人……莫哭……我……我对不住你……”他气若游丝,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想抚摸妻子的脸。
“老爷……”欧阳氏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泣不成声。
“庆儿……庆儿……”西门玄浑浊的目光望向门口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牵挂,“我儿……还小……你……你要……要……”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咳得浑身抽搐,嘴角竟渗出一缕黑血!
“老爷!”欧阳氏魂飞魄散,慌忙用绢帕擦拭。
西门玄喘息良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欧阳氏的手,眼中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光芒:“护……护好庆儿……莫要……莫要堕了……”话未竟,那紧握的手猛地一松,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头一歪,溘然长逝!
“老爷——!!!”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撕裂了西门府压抑的空气。欧阳氏扑在丈夫尚有余温的尸身上,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天地同悲。
西门庆终于被允许进入内室。他看到母亲哭倒在床前,看到父亲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他慢慢走到床边,伸出小手,怯生生地去推西门玄的胳膊:“爹?爹?你起来啊!庆儿要你起来!起来陪我练剑!”声音带着哭腔,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爹!”西门庆猛地提高音量,用力摇晃着父亲的胳膊,“你起来!快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他越摇越用力,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欧阳氏被儿子的举动惊醒,一把将西门庆搂入怀中,母子俩抱头痛哭。西门庆小小的身体在母亲怀里剧烈地颤抖着,他终于明白,那个会抱着他、哄着他、给他一切、为他遮风挡雨的爹,再也不会醒来了。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和无情。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了一角。
然而,上苍的残忍并未到此为止。欧阳氏本就悲痛过度,心力交瘁,加上连日衣不解带地伺候丈夫,早已被疫气侵染而不自知。就在西门玄停灵在堂,阖府上下忙着布置灵堂、报丧亲友之时,欧阳氏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腹痛如刀绞,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吐出的秽物中竟带着刺目的黑血!
“夫人!” “娘!” 众人的惊呼声中,欧阳氏软软地瘫倒在地,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快!快请大夫!”老管家欧阳忠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绝望。
但一切都太迟了。欧阳氏的病情如山崩般急转直下。高烧、抽搐、昏迷……仅仅两日之后,这位温婉贤淑、半生期盼才得麟儿的妇人,甚至没能等到丈夫出殡,便在昏迷中追随夫君而去。临终前,她连一句遗言都未能留下,只是眼角,挂着两行冰冷的、未曾干涸的泪痕。
短短数日之内,阳谷县首善之家西门府,连遭巨变!家主西门玄,夫人欧阳氏,这对行善积德、老来得子的夫妇,竟双双殁于这场可怕的黑水瘟!噩耗传出,全城震动!受过西门家恩惠的百姓,无不扼腕叹息,垂泪街头。往日门庭若市的“回春堂”,如今白幡高挂,纸钱纷飞,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刺鼻的药味、香烛味混合的诡异气息。
灵堂之上,两口巨大的黑漆棺椁并排摆放,触目惊心。惨白的孝幡垂落,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满堂素缟和一张张惊惶悲戚的脸。
西门庆,这个七岁的孩子,穿着一身粗麻重孝,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巨大的孝服裹着他小小的身躯,显得空荡荡的,更衬得他小脸惨白,双目空洞无神。他呆呆地看着父母的灵位,仿佛还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周围丫鬟婆子的压抑哭声,族亲们虚伪的叹息和交头接耳,和尚道士们嗡嗡的诵经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模糊不清。
老管家欧阳忠,须发皆白,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他强撑着病体(也略有不适),指挥着丧事,一双老眼红肿如桃,看向跪在灵前的小主人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深重的忧虑。
一个族中的婶娘,假惺惺地过来,想拉西门庆起来:“庆哥儿,地上凉,快起来吧,仔细伤了身子骨儿。”
西门庆猛地甩开她的手,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赤红着眼睛吼道:“滚开!我不要你管!”他一把抓起身边一个烧纸钱的铜盆,用尽全身力气,“哐当”一声狠狠砸在地上!火星四溅,纸灰飞扬!
“爹!娘!你们起来!起来啊!”他嘶声力竭地哭喊着,声音凄厉绝望,穿透了灵堂的压抑,直刺人心,“你们不要庆儿了吗?你们说话啊!庆儿听话!庆儿再也不淘气了!你们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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