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送官府”四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欧阳忠心上。他一个老奴,如何对抗这官面上的名分和一群如狼似虎的族人?他抱着西门庆的手臂微微颤抖,老泪在眼眶中打转,悲愤交加,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西门楷见欧阳忠气势被夺,心中得意,趁热打铁:“来人!取族谱和笔墨来!今日我等就在玄大哥灵前,行宗族之议,定下庆哥儿家产代管之章程!忠伯,你也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有人说我等欺负孤儿!”
早有准备的西门林立刻捧来族谱和文房四宝。西门楷当仁不让,提笔蘸墨,在族谱西门玄名字旁,工工整整写下“子庆,幼孤,家产暂由族中公议,叔父楷、桐、林等代管”一行字。写罢,又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代管文书”,无非是些“为孤儿计”、“防止家业败落”、“待其成年归还”之类的漂亮话,下面则罗列着西门家所有产业:阳谷县内宅邸两处、城外良田三百亩、清河县商铺一间(早年购置)、以及最重要的“回春堂”药铺及库房存货、账上现银等等,数目竟列得八九不离十!
“诸位叔伯,都来按个手印,做个见证吧!”西门楷将文书摊开在灵前供桌上。西门桐、西门林等人争先恐后,纷纷按下鲜红的手印,仿佛那不是一份监护文书,而是一张瓜分盛宴的入场券。
欧阳忠看着这赤裸裸的巧取豪夺在亡主灵前上演,气得浑身冰凉,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他怀中的西门庆,似乎也感受到这压抑的气氛和忠伯的悲愤,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将头深深埋进忠伯怀里。
“好了!”西门楷满意地收起文书,吹干墨迹,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他挺直腰板,目光扫过这富丽堂皇的厅堂,最后落在欧阳忠和西门庆身上,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宽厚”:“忠伯,念你伺候玄大哥多年,也算有功。府中下人,除你之外,其余人等,今日便结算工钱,遣散了吧!人多口杂,耗费也大,不利于为庆哥儿节省开支。至于庆哥儿……唉,这正房大院,孩子住着也空落,睹物思人,徒增伤感。我看后园那几间清静厢房不错,收拾出来,让庆哥儿搬过去住,也便于我等照看。你嘛,就跟着过去伺候,工钱……减半支给,也算是我等体恤你老迈,给你个养老的差事。”
此言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
遣散仆从?只留欧阳忠一人?还要减半工钱?搬去后园偏僻厢房?这分明是要彻底架空西门庆,将他与这府邸的核心隔绝开来!
“楷老爷!你……你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吗?!”欧阳忠再也忍不住,嘶声力竭地吼道,“老爷夫人才走几天?你们就要霸占家产,将哥儿赶去柴房吗?!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啊!”
“住口!”西门林厉声打断,“老奴才!再敢胡言乱语,立刻乱棍打出府去!我等代管家业,自有主张!遣散冗余,节省开支,正是为庆哥儿长远计!让他搬去清静处,更是为他身体着想!轮得到你一个外姓奴才指手画脚?还不快去收拾!再啰嗦,休怪我等不念旧情!”
欧阳忠气得眼前发黑,一口老血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他知道,大势已去。这群饿狼,早已谋划周全,连官府文书(代管文书)都已备好,自己一个老奴,螳臂当车,徒劳无功。
他低头看着怀中惊恐茫然、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西门庆,老泪终于滚滚而下。他紧紧抱着小主人,仿佛抱着这世上最后的温暖和希望,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哥儿……别怕……忠伯在……忠伯永远在……”
当日下午,西门府内一片凄风苦雨。在西门楷带来的一干凶悍家丁的“监督”下,哭哭啼啼的丫鬟、小厮、婆子、学徒、伙计们,被强行聚集在二门外。西门林拿着账房钥匙,按着早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工钱册子,象征性地发了一点微薄的遣散费。往日忠心耿耿的老仆们,如账房张济世(已被西门楷的人取代)、厨娘、丫鬟等,无不含悲忍泪,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这曾经温暖如今却冰冷刺骨的府邸,望着被欧阳忠紧紧护在身后、如同木偶般呆滞的小主人西门庆。
“庆哥儿……保重啊……” “忠伯……您多保重……” 低低的啜泣和告别声,被西门林不耐烦的呵斥打断:“拿了钱快滚!啰嗦什么!”
昔日繁华热闹、仆从如云的西门府,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欧阳忠和西门庆这一老一小,以及西门楷派来“看守”他们的两个面目不善的粗使婆子。
西门庆被欧阳忠半抱半拖着,搬进了后园最偏僻、最潮湿的几间厢房。这里远离正院,靠近堆放杂物的库房和柴房,终年少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屋内的陈设简陋破旧,与昔日他居住的锦绣华屋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西门庆呆呆地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看着忠伯佝偻着背,默默收拾着仅存的几件衣物。他小小的拳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外面隐约传来西门楷等人得意洋洋的吆喝声,似乎是在清点库房药材,讨论着如何接手“回春堂”的生意。还有西门林呵斥下人的声音,以及那两个看守婆子肆无忌惮的谈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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