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风尘仆仆赶至大名府梁中书官邸门外,赵不立整了整簇新的公服,脸上堆着谦卑又掩饰不住几分得意的笑,正待门子通报。不想那门房却是得了上峰严令,见了他如同见了瘟神,板着那张死人脸,连通报的流程都省了,直接引着他——非是往日等候花厅的尊荣路径,而是绕过朱漆回廊,拐向一处荒僻冷清的后罩房!
赵不立心头微疑,却也只得跟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灰尘的沉重雕花木门,一股刺骨阴风挟带着浓重的石灰、硝磺、灯油以及……某种腐败沉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昏黄跳跃的烛光下,屋中空荡荡的,唯当中停放着一副寒酸透顶、连漆面都未曾上匀、边角豁露原木白茬的劣质薄皮棺材!棺木前点着两盏飘忽不定、豆火惨淡的长明灯!旁边只有三五个神情麻木、衣着普通的粗壮汉子候着,像是临时雇来抬棺的力夫!梁府半个管事模样、稍有体面的下人都欠奉!哪里有一点为官宦姬妾举丧的样子?活像一个被遗弃街头的乞丐埋骨处!
如同一个闷棍狠狠砸在天灵盖上!赵不立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死凝固,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死死盯住那口棺材,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嗖地直冲上头顶!心头的疑云终于变成了惊惧的漩涡!
“这……这是……”赵不立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下意识地朝最近的力夫走了一步。
那力夫木然地递给他一张粗糙毛边纸写的单子,上面是丑陋的隶字:“清河故人赵氏女殁,父赵不立具领,即时下葬。”落款只有个歪扭潦草、几乎无法辨识的印记,绝非梁中书正印官押!赵不立只觉得眼前发黑,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他猛地扑到那副薄棺前,疯了一般去掀那厚重的棺盖。力夫们互相看了眼,并未阻拦。盖子被挪开一道缝隙,一股阴寒夹杂着水腥恶臭的气息,顿时弥漫在狭小室间!赵不立终于看清了那张苍白肿胀、虽经仓促擦拭修饰仍残留狰狞水痕、双目半睁、瞳孔中仿佛凝着无尽惊恐怨毒的面容——不是他那千娇百媚、送入此地本以为攀了凤凰枝的女儿金玉,又是何人!
“金玉——”一声凄厉到撕裂心肺的惨嚎猛地从赵不立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不似人声。他眼前骤然一片血红,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石板地上,溅起一片积尘!他双膝砸地的巨响在空寂的房里回荡,如同丧钟!他全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头颅深埋,双手狠命揪住头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悲鸣,继而竟转成了野兽哀嚎般的恸哭!什么仕途、什么前程、什么攀附权贵,在这一刻,被这口寒酸棺材、被女儿这死不瞑目的惨状,彻底砸得稀碎!他引以为傲的通天计谋,结出的竟是这样一颗带血致命的恶果!悔恨、羞愤、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对梁中书刻骨的怨毒,搅得他肝肠寸断!
正当赵不立捶胸顿足,哭得神志昏沉,几近崩溃之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西门庆一身簇新的鸦青色云锦箭袖长袍,腰束玉带,冠冕齐整,全然一副精明干练、年轻有为的都头模样。他脸上覆盖着一层精心炮制的、既沉重又克制的哀戚,甚至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沉痛,大步走了进来。他看到跪地悲嚎的赵不立,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快步上前,半跪在旁,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沉痛与感同身受的沙哑:“义父!义父!节哀啊!金玉妹妹她……天降横祸……孩儿……孩儿闻讯亦是心痛如绞啊!”
赵不立猛地抬起头,血红的双眼如同要吃人般死死盯住西门庆!那泪痕交错的老脸上,因剧烈的情绪翻涌而肌肉扭曲!他一把抓住西门庆的衣襟,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西门庆,是你!这段时间你在梁府,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会……怎会平白无故淹死在那鬼井里?!啊!你告诉我!”他手指用力,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西门庆昂贵的衣料。
西门庆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是悲色更浓,眼底恰到好处地泛起一层水光。“义父……”他轻轻掰开赵不立的手指,语带哽咽,“您……您错怪孩儿了!金玉妹妹的死……孩儿更是锥心刺骨……谁曾想……她竟……竟因前些日子在花园不慎受了些许风寒,久治不愈心绪烦乱……昨日丫头们一时没照看到,竟独自去了那偏僻荒废的后院散心……都道那口老井早已干枯……不知何时却积了极深一洼雨水冰水……妹妹许是……许是一时心神恍惚……脚下不稳……”他编得滴水不漏,语气沉痛到几乎要落下泪来,“孩儿也是刚在衙门走动回来才得知噩耗……当时差点昏死过去!听闻老爷亦是震怒……可……可事情终究已经发生了……”他长长叹息一声,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懊悔,“妹妹入府前身子本就柔弱……加之思念家乡……这大府深宅规矩森严,不比在义父身边自在……或许是……是……”他适时地含糊其辞,留给赵不立自行补全女儿“郁郁寡欢”、“不堪忍耐”的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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