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子崔疆背对着兄长,站在窗边,身影在灯火下显得瘦削而冷静。“优柔?”他侧过脸,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锋锐直戳崔成心窝,“大哥说得轻巧。父亲在国事上可从不‘优柔’!那是狠绝!斩草必除根的手腕!可到了我们兄弟身上呢?大哥你前月强占城北姜姓别苑,与公孙豹那一架,闹得临淄沸沸扬扬!御史令几道弹劾折子到了父亲的案头,是谁压下去的?!”
崔成被噎住,脸色由红转黑,如同灌了铅。他猛地一拍身前硬木几案,案上两只空酒樽被震得跳起又落下,发出刺耳的哐当声。“你少扯旁的!我崔成做事堂堂正正!公孙豹那厮欺行霸市,夺他别苑是替天行道!”他往前一步,通红的眼珠死死盯住崔疆的侧脸阴影,“倒是你!崔疆!整日与那庆家的小崽子卢蒲嫳勾肩搭背!同出同入!你当父亲不知道?那卢蒲嫳是什么货色?!庆封的一条疯狗!咬死多少人了?!你是要引狼入室吗?!”
“引狼入室?”崔疆终于转正身体,面对着兄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灯火跳跃,明灭不定地映着他半边脸,半边被浓郁阴影覆盖,如同戴了一层面具。“大哥只看得见疯狗,却看不见握狗绳的人。父亲这棵大树遮天蔽日是不假,可这树底下,你和我,还有三娘,我们这些人,分到的荫凉能有多少?能多久?与其让父亲一人苦撑,让外人看我们兄弟内斗的笑话,不如借他庆家几分力!”他靠近一步,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父亲终究会老!这未来崔氏一门掌舵人的位子,早定晚定……”
他话未说完,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啊——!混账!!”崔成目眦欲裂!巨大的背叛感和被威胁的狂怒瞬间将他吞噬!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理智轰然崩断!他狂吼着,野兽般朝崔疆猛扑过去!双拳如同石锤,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弟弟那张冷静得令人憎恨的脸孔!
“砰——!”血肉沉闷撞击的巨响!
“哐啷——!”崔疆猝不及防,脸上骤然受此重击,口鼻瞬间喷出鲜血!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被这股蛮力撞得倒飞出去!后背狠狠砸在身后巨大的彩绘黑漆屏风之上!
巨大的屏风受到猛力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木质骨架和嵌板的漆皮瞬间炸开几道裂缝!整面屏风剧烈摇晃!悬挂其上的佩玉装饰疯狂撞击着画板,发出混乱刺耳的噪音!尘埃簌簌落下。崔疆倒在屏风脚下,半边俊脸血肉模糊,嘴角汩汩冒血,剧烈呛咳。他挣扎着试图爬起,血沫溅染了华丽的屏风画面。画中仙人骑鹿、云山雾罩的仙境,沾染了点点新鲜的猩红。
窗外,一道佝偻的老朽身影贴着墙角疾步而过,无声无息如同墙角下阴影里的夜鼠。是老仆齐默。他浑浊的眼珠透过窗棂缝隙瞥见屋内的狼藉和扭打,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没有任何波动,脚步却悄然加快了节奏,朝着府邸深处主人内院的方向疾行而去。
暮色四合,崔府深处的内书房如同远离尘嚣的孤岛,沉静的暮光只透过细密的竹帘吝啬地洒进几点碎片。
崔杼并未掌灯,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黑色石碑,沉沉坐在那张铺着陈旧兽皮的楠木大案后。面前摊着几卷竹简,却久久未动一字。他的目光穿透帘外昏沉的暮色,却不知落向何方。
家宰齐默垂立在一旁,脊背弓着,头颅深低,像一枚沉默的古钉楔在阴影里。空气沉重滞涩得如同结成了块。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由远及近,震荡着回廊的青石板。未等通禀,长公子崔成已带着一身酒气和浓郁的、尚未散尽的暴戾气息轰然闯入书房!玄端衣袍褶皱凌乱,前襟染着几处深暗湿痕,像是泼洒的酒渍混合了某种……深色液体。他那张轮廓酷似崔杼的脸上,此刻被愤怒烧灼,鼻息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冰冷的砖地上,目光如炬,直射向案后的父亲:
“父亲!疆弟他……他勾结卢蒲嫳!暗通庆封!图谋不轨!竟将矛头指向大哥!”他声音嘶哑咆哮,如同在控诉十恶不赦的死罪,“如此背家叛父之举!按律当诛!请父亲即刻下令!将此逆子拿问!以正家法门风!”最后一句吼出,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崔杼的眼皮沉重地抬了一下。那目光极深,沉黑,无波,无澜,如同万载玄冰下的寒潭,只极其缓慢地在长子那张被怒火冲昏的脸上扫过,随即又垂落下去。唇边坚硬的纹路绷得更紧了一些,没有吐出一个字。
书房里只剩下崔成粗重混浊的喘息声在回荡,鼓动着耳膜。
更轻、更冷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幼公子崔疆无声地踏入房内。灯火昏黄,照着他半边脸。受伤的半边脸颊被简单包扎,染血的布条下露出的眉眼依旧清晰。那里有剧痛过后的麻木,有恨意,还有一种如同寒潭深水般的阴沉。他与兄长并排而跪,没有看任何人,包括案后的父亲,只对着那空旷冰冷的地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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