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沐暖点点头,把月琴放进包袱里。车窗外,刚抽芽的杨树枝条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双挥别的手。她想起昨天夜里,自己在油灯下收拾行李,娘悄悄坐在炕边看她,看了很久才说:“暖丫头,在城里别学坏了。听说有些女学生剪短头发,跟男人似的在街上走,那不成体统。”
“娘,那是新派学生,她们在学堂学救国救民的道理呢。”她当时这样说,心里却有点发虚。去年在兰州,她确实见过那样的女学生,穿着灰布校服,齐耳短发,腰里系着皮带,说话时眼睛里像有团火。她们说要“打破旧礼教”,要“男女平等”,这些话她不敢跟爹娘说,怕他们担心。
大车过了泾河渡口时,太阳已经爬到头顶。老王把车停在岸边的茶馆旁,牵着骡子去饮水,刘沐暖坐在车板上啃锅盔,听见邻桌的商人在议论时局。
“……听说中原大战打完了,冯玉祥的人退到甘肃了,雷中田旅就驻在兰州城,跟马鸿宾的人不对付,说不定哪天就打起来。”
“要我说啊,还是安稳过日子要紧。我这趟去兰州送药材,就盼着能顺顺利利,别遇上兵痞子。”
“你还算好,我听说有人在城门被搜出几本书,就被当成乱党抓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刘沐暖的心猛地一沉,赶紧把怀里的琴谱往包袱深处塞了塞。那是她抄的《国际歌》乐谱,先生说这是“唤醒民众的歌”,让她好生收着。她摸了摸兜囊里的木哨,冰凉的木头贴着心口,忽然想家了——家里的窑洞虽然暗,却不会有这样担惊受怕的议论。
“姑娘,上船了。”老王的声音把她从愣神中拉回来。渡口的羊皮筏子在水里晃悠,筏子客拿着长篙吆喝,惊得水面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刘沐暖跟着老王上了渡船,站在船头时,黄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混着岸边泥土的味道,让她想起家里的窑洞。
渡船慢悠悠地在河面上漂,阳光洒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金子。刘沐暖望着远处的黄土塬,塬上的梯田像被谁摞起来的书本,一层叠着一层。她忽然明白,自己这趟去兰州,就像翻过这些梯田,要去看更广阔的天地了——可那天地里,有钢琴的清脆,也有看不见的风雨。
晚上歇在泾川的客栈,刘沐暖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着隔壁老王的鼾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她从包袱里摸出月琴,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轻轻弹起《茉莉花》。琴声在寂静的夜里漫开,混着远处的虫鸣,像一条温柔的河,把她带回了黑松沟的窑洞前——娘在灶前烧火,爹在院里编筐,弟弟举着木哨,追着院子里的芦花鸡跑……
弹到一半,琴弦忽然断了一根。刘沐暖捏着断裂的琴弦,指尖被划破了一点,渗出颗血珠。她想起出门前娘给她算的卦,说她这趟出门“有惊无险,逢凶化吉”,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第二天一早,大车继续往兰州赶。路面渐渐宽了些,遇见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有戴礼帽的商人骑着马飞驰而过,有穿短褂的脚夫扛着货物在路边歇脚,还有背着枪的士兵,面无表情地盯着来往的车辆。刘沐暖把自己裹在蓝布褂里,尽量往车板里面缩,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断了弦的月琴。
第三天过一道山梁时,老王忽然指着远处说:“看,那就是兰州的城墙!”
刘沐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边隆起一道青灰色的线,像一条沉睡的巨龙,把半个天空都挡住了。城墙后面,隐约能看见一些高耸的建筑,还有一座塔,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那是白塔山的白塔,”老王说,“有七层呢,站在顶上能看见大半个兰州城。城里还有座铁桥,是洋人修的,能过马车,比渡船快多了。”
刘沐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她想象着铁桥的样子,想象着钢琴的声音,想象着那些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可同时,她又想起了爹娘的眼神,想起了弟弟攥着木哨的小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大车离兰州城越来越近,路边开始出现砖瓦房,偶尔还能看见挂着“洋布”“洋油”招牌的铺子。有穿西装的年轻人从铺子里出来,嘴里说着她听不太懂的话。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推着车经过,车铃叮叮当当地响,像在唱一首欢快的歌。
“快到广武门了。”老王勒住缰绳,“进了城门,再走半里地,就到你说的那个洋学堂了。”
刘沐暖深吸了一口气,从包袱里掏出那把木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清脆的哨声在风里散开,像一只鸟,朝着家乡的方向飞去。她知道,从踏入这座城门开始,她的人生就会像这哨声一样,飞向一片全新的天空——那里有她向往的音乐,也有她必须面对的风雨。
她把木哨放回兜囊,摸了摸怀里的月琴。断了的琴弦还没接好,但她想,到了学堂,总能找到接弦的法子。就像这黄土塬上的草,就算被狂风暴雨打过,春天一到,还是会齐刷刷地冒出来,迎着太阳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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