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轻轻叹了口气,端起案上的茶盏,缓缓抿了一口。茶香氤氲,掩不住语气里的假惺惺温情。“彝叔啊,杂家可是真的尽力了。”他说着,竟从袖中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煞有介事地按了按自己干涩的眼角,仿佛那里真有挤出来的泪花,目光掠过案上摊开的阵亡名录,似有不忍,却又不曾停留,“大金国已与我朝结盟,完颜阿骨打也允诺幽燕归宋,一南一北,公掌天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格局。蔡太师不愿再冒险,连我这个中书,也被申斥得狗血淋头。”
话音顿了顿,他缓缓放下茶盏,语气低缓而沉重:“彝叔,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恨不得立马挥师北上。但官家心意已决,这事——到此为止。”他的话听来语重心长,眼底却没有半分失落,反而闪烁着某种冷厉的光。“彝叔啊,”童贯忽地俯下身去,压低声音,凑近种师道的耳畔,话语低沉得像蛇信子在夜里游走,“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次大胜,官家龙颜大悦,赏赐给我的,可不止三箱五箱。”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些关外的‘土产’,可是稀罕物儿。完颜都督,很是客气啊”
说到这里,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莫测的笑意:“我知道你不是贪财的人,所以——我做主了,让西路军优先补满兵员。这可是官家亲口允的恩典,旁人想都不敢想。”说完这话,他的笑意骤然收敛,脸色一冷,霍然直起身子。那柄拂尘在手中一甩,“唰”的一声,带起一缕冷风,打破了大帐里的沉默。
“彝叔,这事——就这么算了。”他的声音冷冽如刀锋,“我顶多还能催一催户部,把抚恤金足额拨下去,别的……你就别再打主意了。”说完,他嘴角又勾起那熟悉的冷笑,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屑与轻蔑:“杂家,去了。”说罢,转身大步迈出,肥硕的背影掠过案前,拂尘轻轻一摆,带起阵阵凉风,就在出门前一刻,他仿佛刚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对了,彝叔,那些战死的……名录,早点烧了吧,看着晦气。” 那柄拂尘最后“唰”地一响,像是抽去了什么令人晦气的脏东西上,他人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一帐冰窖般的死寂和那句轻飘飘的恶毒话语在回荡。
种师道气得浑身颤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对官家不愿出兵早有预感,所以失望,却不至于失魂。毕竟,官家一心偏宠蔡京、童贯,这等权阉哪里顾得了百姓社稷?只知道结党营私、捞钱敛权。
只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终究失去,令他心头如压巨石,憋得透不过气。想到自己舍弃了那泼天的战功,换来了西军优先补全战力;想到童贯许诺抚恤银钱足额发放,兄弟们的遗孤寡母不至于流落街头——这才略感慰藉。
可童贯那句“晦气之物”,却如刀子一般扎进他的胸口。种师道的身形陡然定在原地,唯有扶在案上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青筋如虬龙般根根暴起。他对童贯的怒,对朝堂的恨,对阵亡弟兄的愧,在胸中翻腾冲撞,却寻不到出口。帐中空气凝固,只听见他牙关咬碎的咯咯之声。
直至那句“晦气之物”如冰锥刺入心脏,他猛地抬头,眼中血色弥漫,却不见泪,唯有燎原烈火——那不再是怒,而是某种近乎神性的悲愤。他伸出双手,如捧千斤重鼎,又如触碰易碎的琉璃,缓缓将那名册捧起。染血的名册边缘早已被他摩挲得发毛,每一个名字都滚烫灼手。他将名册紧紧贴于额前,仿佛要将那些名字烙进神魂之中,旋即猛然睁开双眼,怒吼声如霹雳炸裂整个大帐:“来人!”
“去找军中会刻字的所有人!石匠、铁匠、文书——有一个算一个!”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劈山断岳般的决绝:“用白河沟山巅最硬的青石,给我立一座碑林!”
“把这份名单,一个笔画也不许错,一个名字也不许漏,全都给我刻上去!要刻得深!刻得透!要让千秋万代之后,风吹雨打一万年,还能摸得出这些名字的痕迹!”
“就立在白河沟最高的地方,让汴京的官家看得见,让阴山的辽人看得见,让后来的贼子们都看得见!”
亲兵领命狂奔而出,大帐内重归死寂。种师道独立帐中,缓缓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名册上,许久,发出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叹息里,是八千里山河,是十万未归的英魂。
三日的时间匆匆而过。白河沟最高的山岗上,千百座石碑如沉默的军阵拔地而起,以一种不屈的姿态,将山岗变成了巨大的坟茔,也更像一座堡垒。它们并非整齐划一,有的高大粗犷,刻满名录;有的低矮尖锐,仅刻一姓,仿佛战死者们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列队,守护着这片用血肉夺回的山河。冷石森森,迎着风发出呜咽般的锐响。整个西路大军尽数臂缠黑带,神情肃穆,列队如山。
种师道立在碑前,鬓发微乱,眼神却如刀锋一般坚硬。他身前的长案上,猪牛羊三牲列陈,酒盏清烈。他展开一卷用阵亡将士血衣边角裱糊的檄文,声音沙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中抠出,砸在冷石上,溅入秋风里。寥寥百余言,不是写给活人听的,是祭给皇天后土,告于英灵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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