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后山那口废井,今晚得去一趟。
就这一句话,我手里的饭碗差点没拿稳。村里关于那口井的邪乎事传了几十年,太阳一落山,连狗都不往那片山坳凑。爷
爷是村里最后一位“先生”,懂些老法子,平日里给小孩叫叫魂,或者看看宅基地的风水,但主动去碰那口井,这是头一遭。他脸色是那种久经风霜后的沉静,但眼角细微的纹路里,嵌着我看不懂的凝重。
“现在就去?”我咽下嘴里发干的米饭。
“子时。”爷爷言简意赅,起身开始准备东西。没有桃木剑,没有黄符纸,他只从里屋抱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褡裢,里面装着些什么,叮当作响。又去院角挖了一罐子混着雄黄和石灰的腥臭泥土,用红布仔细封好坛口。最后,他把那柄给牲畜刮疖子的旧铁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了几下,刀刃在昏黄的灯泡下闪着冷硬的光。动作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夜里十一点,山风像冰凉的手,透过单衣往骨头缝里钻。月亮被薄云遮着,天地间一片惨淡的灰白。爷爷打头,我背着泥土罐子跟在后面,手里紧攥着那把铁刀,手心全是汗。山路崎岖,两旁的树木在风里扭曲着枝桠,像无数窥探的黑影。平时夜里常见的虫鸣蛙声,今晚奇迹般地消失了,死寂得让人心慌,只有我俩踩在枯枝落叶上的沙沙声,格外刺耳。
越靠近那口井,空气越发滞重,带着一股土腥味和陈年腐朽的气息。那口井就在山坳最深处,几块破败的青石井圈塌了一半,黑黢黢的井口对着灰蒙蒙的天,像一只绝望的眼睛。
爷爷在离井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示意我把泥土罐放下。他从褡裢里摸出三根暗红色的香,就着防风火柴点燃了。烟笔直地向上飘了一尺,然后像被什么东西凭空掐断,突然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爷爷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没说话,抓了一把混着雄黄的泥土,示意我绕着井口撒一圈。我照做了,泥土落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就在这时,我好像听到井里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声响,像是……指甲轻轻刮过石头的声音。我浑身汗毛倒竖,看向爷爷。他凝神听着,面无表情,只是示意我继续。
撒完土,爷爷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用红绳缠着的、巴掌大的龟壳,还有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他蹲下身,将铜钱塞进龟壳,双手捂住,凑近井口,开始极其缓慢地摇晃。龟壳里的铜钱碰撞,发出沉闷的“咔啦、咔啦”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山坳里回荡,敲得人心头发颤。
他摇得很慢,很有节奏,眼睛死死盯着漆黑的井口。我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紧紧握着铁刀,眼睛也盯着那口井,生怕里面突然冒出什么。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催命般的“咔啦”声在持续。
突然,爷爷摇晃的动作顿住了。龟壳里的铜钱声音也戛然而止。他保持着蹲姿,一动不动,像尊石像。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井口,那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没有。但一股更强的阴风从井里旋出来,吹得地上的尘土打转,带着刺骨的寒意。
爷爷缓缓站起身,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龟壳,又看了看井口,低声说:“东西不肯走。”
他走回我身边,打开那罐特殊的泥土,用一把小木勺舀出一些,示意我帮忙。他让我沿着刚才撒的土圈内侧,再用这泥糊细细地铺一层。这次,泥土里雄黄和石灰的味道更冲了,还夹杂着一股说不清的腥气。
就在我弯腰铺泥,手快要碰到地面的时候,井里又传来了声音。这次不是刮擦声,而是一种……湿漉漉的拖拽声,很慢,很沉,仿佛有什么沉重又粘腻的东西,正沿着井壁内侧,一点一点地往上爬。我的动作僵住了,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我猛地抬头看爷爷,他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我发出声音,示意我继续,但他的手,我看见,在微微发抖。
我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手指颤抖着将腥臭的泥糊抹在冰冷的地面上。那爬行声停停走走,每次停顿,都让人觉得它就在井口边缘,下一次声响,就会有一只无法形容的手扒上井沿。
爷爷从褡裢里拿出了最后一样东西:一捆粗粝的陈年麻绳,绳子浸过黑狗血,已经变得硬邦邦的。他动作迅速地将绳子在井口周围摆出一个古怪的图案,像是一种束缚的阵法。然后,他退后几步,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银酒壶,拧开盖子,不是自己喝,而是将里面清澈的液体——我闻出是高度烧酒——含了一大口,然后猛地朝井口的方向喷去。
酒雾在阴冷的空气中散开,带着一股凛冽的气息。与此同时,爷爷用我从未听过的、沙哑而古老的调子,低吼出一段咒文般的口诀。那不是祈求,更像是呵斥,是命令。
口诀念完的刹那,井里那湿漉漉的爬行声骤然停止了。山风好像也停了,整个山坳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连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都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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