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沟方向的炮声，歇一阵，响一阵，像个痨病鬼的咳嗽，听得人心头发紧，却又始终没有真正砸到基地头上。这种悬而不决的等待，比真刀真枪干上一场还磨人。基地里，那根弦绷得久了，反倒显出几分麻木的平静来。该生产的生产，该警戒的警戒，只是每个人眼底深处，都藏着点挥之不去的惊弓之鸟般的警惕。
林枫强迫自己把更多精力，投注到那些被他视为“未来种子”的年轻人身上。这不仅仅是为了缓解那无休止的、关于生存和战争的焦虑，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反抗——对着这操蛋的世道，对着这漫天的硝烟和不确定，倔强地播下点不一样的希望。
夜校在炮声的间歇里，又颤巍巍地重新开了张。来的人不如以前多，有些被编入了防御队伍，有些则纯粹是被那隐约的炮火吓住了，不敢在夜里离开相对安全的住处。但总有一些人，像豆芽菜那样，揣着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头，踩着清冷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那间四面漏风的大破房子。
林枫今晚讲的是最基础的机械制图规范。墙上那块石灰“黑板”被仔细擦过，虽然依旧粗糙，但总算能看清他画上去的、力求规整的线条。底下坐着二十几个学员，大多年纪很轻，脸上还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被生活过早磨砺出的痕迹，但眼神却大多清澈，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这条虚线，代表……代表看不见的轮廓线，但它是存在的！画图，不光是……不光是把看得见的画出来，还得……还得把看不见的、但决定结构的东西，也想明白，标清楚！” 林枫手里捏着粉笔，一边画，一边努力解释着。他的讲解依旧算不上流畅，偶尔还会卡壳，需要停下来想想，或者用手比划一个笨拙的姿势。
底下有人点头，有人皱眉，也有人眼神开始涣散。林枫看到了，但他没像以前那样着急。他只是停下来，走到一个眉头拧得最紧的小伙子身边，俯下身，看着他图纸上那歪歪扭扭、几乎缠成一团的线条。
“这里……这里是不是没想明白这两个零件……是咋挨着的？” 林枫指着图纸上一处混乱的地方，声音放低了些。
那小伙子脸一红，讷讷地点了点头。
“别急……画图跟……跟干活一样，得一步一步来。” 林枫拿起他旁边的铅笔，在那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重新画了一个简单的分解示意图，“你看，先想清楚……这个面，是贴着那个面的……这个地方，是有个螺丝穿过去的……脑子里……脑子里得先有个立体的玩意儿……”
他的手指因为长期接触机器和工具，粗糙得像砂纸，捏着那纤细的铅笔，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画出来的线条，也远谈不上美观，但胜在清晰，一步一步，把那复杂的结构关系，掰开了，揉碎了。
小伙子看着看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睛里有了点亮光：“哦……我……我好像明白了！林工，是……是不是这样……”
他拿起笔，尝试着在自己的图纸上修改起来。虽然依旧生涩，但至少方向对了。
林枫直起身，看着底下其他那些或思索、或尝试、或互相小声讨论的年轻面孔。破房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小油灯（极其节省地用着）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映着一张张专注的脸。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灯油的烟味、年轻人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北方冬夜固有的、清冽的寒气。
这一刻，外面世界的炮火、内部的生存压力、怀揣的那个神秘铁盒带来的不安……似乎都被这微弱而执着的求知光芒，暂时逼退到了角落。
林枫心里那处因为豆芽菜而裂开的缝隙，仿佛又扩大了一些，有更多的暖意渗透进来。他不再仅仅把他们看作是补充劳动力的学徒，或者未来技术的执行者。他开始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更宝贵的东西——可能性。
那个叫“石头”的闷葫芦，力气大，手也巧，对复杂的机械结构有种天生的直觉，就是不爱说话，表达费劲；那个叫“春妮”的女娃，是沈清禾医疗队帮忙的，认字不多，但心细如发，对尺寸和公差特别敏感，检查起零件来比一些老工人都仔细；还有豆芽菜，理论学得快，脑子活络，就是动手能力差了点，老是把螺丝拧秃噜扣……
他们各有各的短板，像一块块未经雕琢、甚至还带着粗粝毛边的原石。但林枫能看到，那毛边之下，隐约闪烁的、不同颜色的光芒。
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种子”吗？不是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螺丝钉，而是未来可能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各不相同的苗子！
一股混杂着欣慰和更沉重责任感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他不仅要教他们技术，更要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们身上这些独特的“可能性”，引导他们找到最适合自己生长的方向。
这念头，让他在接下来的教学中，有意识地去观察，去引导。他让“石头”多去跟老马师傅学锻打和装配，发挥他手巧的优势；他鼓励“春妮”把那份细心用到质量检查和技术资料整理上；他甚至开始给豆芽菜开点“小灶”，讲一些更基础但也更系统的数学和物理知识，帮他弥补理论扎实但实践不足的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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