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粮仓那扇沉重的铁门,再次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股更凛冽的寒风灌了进来,吹得人打了个哆嗦。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与这破败的粮仓和里面灰头土脸的人们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整个粮仓,最终精准地落在姜芸身上,以及她腿上那片刺眼的血迹上。
“姜芸同志?”来人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缝纫机的噪音,“我是县外贸局的,姓李。听说你们这里在搞苏绣,而且林县长很重视?”他缓步走进来,皮鞋踩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他的目光在姜芸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手中的绣品,最后落在了她鬓角那几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眼的白发上,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粮仓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学员们停下手里的活计,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体面人”。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只剩下寒风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呜咽声。
姜芸的心猛地一沉。赵德顺被撤职了,可他背后的人,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而且,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直接。她握着绣针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针尖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她抬起头,迎向那道审视的目光,脸上尽力维持着平静,但苍白的脸色和腿上的血迹,却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惊险。
“李同志,你好。”姜芸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努力挺直了脊背,“我是姜芸。有什么事吗?”
姓李的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得体,却未达眼底:“林县长对你们的苏绣很感兴趣,尤其是听说你们要参加广交会。局里也很重视,特意派我来了解一下情况,看看有什么需要局里支持的。”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姜芸腿上的血迹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哎呀,姜同志这是怎么了?受伤了?要紧吗?”
“一点小伤,不碍事。”姜芸淡淡地回答,不动声色地将受伤的腿往稻草堆里缩了缩,遮住了那片血迹。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话语里“林县长很感兴趣”和“局里也很重视”这两个信息点。这听起来像是支持,但结合赵德顺的事情,这突如其来的“重视”,更像是一种监视和试探。他到底想做什么?是单纯来确认赵德顺倒台后这边的动向,还是另有所图?那颗假牙背后,是否就站着眼前这个“体面人”?
“那就好,那就好。”李同志点点头,目光却像粘在了姜芸的绣品上,尤其是那幅“百福图”,他看得格外仔细,手指几乎要碰到绣面,“这手艺,确实不一般。难怪林县长都赞不绝口。广交会是个好机会啊,不过,竞争也很激烈,样品的质量、数量,还有……背后的保障,都很关键。”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转向姜芸,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姜同志年轻有为,担子不轻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要保重。”他的视线,又一次若有若无地扫过姜芸鬓角的白发。
姜芸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紧了。对方的话语看似关心,字字句句却都像带着钩子,试探着她的底线,暗示着她的“脆弱”。他提到了“保障”,提到了“身体”,这绝不是随口一说。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在观察?那白发,是灵泉消耗的代价,也是她此刻最大的软肋。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
“谢谢李同志关心。”姜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的悸痛和翻涌的思绪,脸上露出一个疲惫却坚定的笑容,“针在手里,路就在脚下。我们这些绣娘,别的没有,就是一双手,一根针,还有这点手艺。广交会,我们尽力去拼,对得起林县长的支持,对得起这门老手艺就行。”她的话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决心,也巧妙地回避了对方关于“保障”和“身体”的试探。
李同志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他点点头:“好,有这股劲头就好。局里会关注你们的进展。姜同志,好好养伤,样品的事,不着急。”他最后又深深地看了姜芸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欣赏,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然后,他转身,皮鞋踩着积灰,发出规律的“沙沙”声,一步步走出了粮仓。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也仿佛将一股无形的压力留在了这空旷的空间里。
粮仓里死一般的寂静。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学员们才长长地、集体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小满凑到姜芸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芸姐……这人……好吓人……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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