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尾声刚过，空气中还弥漫着稻谷脱粒后特有的干燥草香，一股更加燥热、更加不切实际的风气，却如同瘟疫般，从县里、地区，甚至更高级别的会议上吹了下来，迅速席卷了刚刚成立不久的百家镇人民公社。
“放卫星”！一个充满浪漫色彩却又无比荒诞的名词，成了衡量一个地区、一个公社工作成绩的唯一标准。
亩产千斤？那是落后！
亩产五千斤？刚刚及格！
亩产万斤？勉强算颗小卫星！
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吹出亩产数万斤、十万斤的“特大卫星”，配上照片上孩童站在密不透风的稻穗上的“铁证”，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刺激着每一个基层干部的神经。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层层下压，最终落在了公社书记王建国和社长刘福贵的肩上。
公社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王建国手里捏着一份刚送到的县里简报，上面用醒目的标题报道了邻省某个公社放出“亩产三万斤”特大卫星的消息，并配发了评论员文章，严厉批评那些“思想保守”、“右倾落后”的干部。
刘福贵不停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老王，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都放到三万斤了！我们呢？我们第一大队算是底子好的，今年秋收实测亩产也不过四百多斤，这……这怎么向上级交代？”刘福贵的声音带着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怂恿。
王建国沉默着，将简报推到诛皎面前：“诛皎同志，你是管生产的，你看看这个。县里昨天开会，已经明确提出了要求，要我们公社也必须放出自己的‘卫星’，至少要达到亩产五千斤的标准，否则……我们公社的领导班子，就是思想有问题，跟不上形势！”
诛皎拿起简报，扫了一眼那荒诞的数字和更荒诞的评论，内心一片冰冷。
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比前世听闻的更加疯狂。
他放下简报，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建国和刘福贵：“王书记，刘社长，这简报上的数字，你们信吗？”
刘福贵一愣，有些恼火：“现在不是我们信不信的问题！是上级信了！是形势要求我们必须信，必须跟上！”
王建国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一些，但同样带着压力：“诛皎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大势如此啊。我们如果不放一颗‘卫星’，别说评先进了，恐怕我们几个的位子都坐不稳，还会连累整个公社挨批评。你看看，是不是……在第一大队选几块最好的试验田，把产量……适当地估高一点？”
他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显——造假。
诛皎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王书记，刘社长，这个假，我不能造。第一大队，也没有亩产五千斤的田。”
“诛皎！”刘福贵猛地一拍桌子，“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公社副社长！要顾全大局！几斤数字的事情，怎么就那么死脑筋？别人能放，我们为什么不能放？”
诛皎迎着他愤怒的目光，毫不退缩，声音清晰而有力：“刘社长，粮食是实实在在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是靠笔杆子在纸上吹出来的！一亩地有多大，能长多少稻谷，是有客观规律的！亩产五千斤？就是把稻穗挤得密不透风，它也长不出那么多粮食！这是基本的常识！”
他拿起桌上的简报，指着上面的照片：“至于这种孩子站在稻穗上的照片，更是滑天下之大稽！稍微有点农业知识的人都知道，稻穗根本承受不住一个孩子的重量！这分明就是提前把其他田里的稻子拔出来，硬插到一块田里做出来的假样子！”
“我们要是也跟着这么搞，那就是自欺欺人，那就是祸国殃民！”
“祸国殃民”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王建国和刘福贵的心头。
刘福贵气得脸色铁青，手指着诛皎：“你……你胡说八道！你这是污蔑兄弟地区的成绩！是严重的右倾思想！”
王建国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诛皎同志，注意你的言辞！你这些话，要是传到上面，是要犯大错误的！”
诛皎深吸一口气，知道硬顶不行，必须拿出更有力的东西。
他站起身，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几本厚厚的笔记本。
“王书记，刘社长，这不是我诛皎死脑筋，更不是什么右倾思想。”他将笔记本摊开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数据，“这是我们从五三年组建互助组开始，一直到今年秋收，第一大队每一块田，每一季作物，从播种、施肥、除草、除虫到最终收获的详细记录。”
“土壤的肥力，种子的品种，灌溉的水量，天气的影响，每一步都有据可查。”
“这是我们摸索科学种田五年的心血，也是我们粮食产量能够稳步提升的根基！”
他翻到记录今年秋收数据的那几页。
“你们看，这是我们选取不同土质、不同水利条件的十块标准田，进行单打单收，精确称重后计算出的亩产。最高的那块水浇地，亩产四百八十六斤七两。最差的旱地，亩产三百二十一斤。平均亩产，四百一十五斤三两。这就是我们第一大队真实的、也是目前条件下尽可能达到的最高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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