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的雪化了七分,余下三分仍结着冰碴,踩上去咯吱作响。
苏芽裹着兽皮斗篷从医庐出来时,正看见王屠户扛着半扇冻鹿往市集走,鹿腿上还沾着没化净的雪,像缀了串白葡萄。
变故来得突然。
"砰——"
观讼日学堂的木门被踹开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苏芽脚步一顿,循声望去,见个穿粗布袄的老农正站在门槛里,衣襟上沾着雪渣,手背上的冻裂还凝着血珠。
他怀里抱着团发黑的麦种,另一只手掀翻了讲案,竹简书册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你们讲理!讲法!"
老农嗓音发颤,麦种簌簌掉在青石板上,
"我按黄历惊蛰播的种,你们倒说说,怎么这雪比腊月还冷?我半亩地的麦芽全冻成冰渣子了!"
学堂里正在教《雪讼录》的学童们缩在墙角,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被吓哭了,抽抽搭搭喊"苏姨"。
苏芽快步走过去,蹲身捡起地上的麦种——麦粒裹着层薄冰,捏碎后露出里面发黑的芽芯。
她抬头时,正撞进老农发红的眼眶:
"苏稳婆,我信你救过我家媳妇的命,可这理要是不能教人活......"
他喉咙哽住,抓起案上的《唇语图解》就要往火盆里扔。
"且慢。"
燕迟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他披着件灰布棉袍,手里还攥着半卷未批完的《民需册》,发梢沾着点炉灰,显然是从典案房一路跑过来的。
老农的手顿在半空,燕迟已走到他跟前,弯腰捡起地上的麦种:
"老伯,您种的是去年收的冬麦?"
"可不就是。"
老农抽了抽鼻子,
"我爹教的,我爷教的,惊蛰融雪就下种,从来没......"
"今年没有惊蛰。"
燕迟打断他,指尖轻轻叩了叩老农怀里的黄历,"旧历管不住新雪,可我们能。
"他转头看向苏芽,目光灼灼,"阿芽,我们可有《耕时录》?"
苏芽明白他的意思。
自北行谷立规以来,他们编了《雪讼录》断纠纷,《共政录》明权责,《医疾录》传医术,却独独缺了指导百业生计的根本——如何在永冬里种活第一株苗,养肥第一头羊,熬出第一锅不结冰的热汤。
"没有。"
她摇头=
"但可以有。"
燕迟笑了,眼尾的细纹里还沾着典案房的墨香。
他转身对老农拱了拱手
"老伯,三日后您来典案房,我给您看新的《春耕令》。
要是这令不管用......"他指了指学堂后墙的"理"字碑
"您砸了这碑,我替您掀了我的案。"
老农愣了愣,低头看燕迟递来的热姜茶,指节还在抖:"真能?"
"能。"
苏芽伸手按住燕迟后背,感觉到他袍下绷紧的肌肉——这是他筹划大事时的习惯
"法不止断是非,更要教人活。"
她替燕迟补完后半句,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书册
"从《春耕令》开始。"
三日后的典案房像个蜂窝。
小满裹着靛青围裙,怀里抱着个粗陶罐,里面塞满了皱巴巴的草纸,每张纸上都记着各寨老农的口传经验
"东山李伯说,地温要摸三遍,雪下三寸不冰手才能种西寨张婶说,麦种要裹草木灰,夜里用草席盖三层"。
几个从前在军中管过粮草的老兵挤在窗边,对着发霉的《大雍农书》和新制的霜期表核对,铅笔在羊皮纸上划得沙沙响。
"这里要改。"
老兵周铁牛用指甲盖敲了敲"春分下种"的条目
"去年春分我在北哨,雪厚得能埋半人高,得往后推十日。"
"可南坡向阳。"
小满从陶罐里抽出张纸
"王阿婆说她娘家在楚地,向阳坡能早五日。"
燕迟坐在主位,面前堆着尺高的稿纸,毛笔在指间转得飞快。
他听见苏芽的脚步声,抬头时眼里闪着光:"阿芽你看,李伯说'雪化看冰纹,纹粗霜期短',张婶说'土松能插筷,插稳就下麦',这些比农书管用百倍。"他蘸了蘸墨,在"耕时判断"条目下重重写下
"以地温为准,以民谚为尺,不拘旧历,只问土心。"
初稿成的那日,燕迟没急着用印。
他让人把《春耕令》抄了二十份,贴满谷中六个寨子,又命各寨里正传话:"要领春种配额的,每户派一人来抄《春耕令》。
抄完了,种给你;抄错了,重抄;抄熟了——"
他顿了顿,看纸娘抱着桑皮纸进来,"往后你家的地,你自己当先生。"
有人抱怨
"抄那劳什子作甚?念一遍不就成了?"
纸娘蹲在晒谷场的石磨旁,竹笔在纸上走得飞快。
她抄到"三月阳升,先粪后犁,违者减产"时,抬头笑了:
"你当抄的是字?抄一遍,手记得住;念出来,嘴记得住;教孩子一遍——"
她摸了摸旁边小丫头的羊角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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