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谷的冰棱在檐下结了三尺长。
律算台的竹帘被风掀开一角,文娘的算盘珠子正噼啪作响。
她面前堆着半人高的铁券——每块巴掌大的青铜片上,都铸着流民的劳绩数:劈柴三十担刻一道竖线,挖雪井五口凿个圆纹,连给冻僵的菜苗盖草席这种小事,都要按覆盖面积折算成半道斜线。
冻耳,五等流民。
算姑的指甲叩在最底下那块铁券上,青铜泛着冷光,
入谷百日,劳绩值一百零三,离升四等所需的一百五十还差四十七。
她推了推皮绳系着的骨片眼镜
按《劳绩格》第十七条,五等流民连续两月不达标,当贬为末等,去谷外守雪哨。
竹帘外的雪地上,冻耳像块被凿出来的冰砣。
他裹着露棉絮的灰袄,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老虎——那是他早夭的小儿子最爱的玩具。
自孩子在雪夜发高热断气后,他就再没说过话,劈柴时斧头砸在脚背上也不哼一声,只把血往雪里一蹭,接着干。
算姑,他上个月替周瘸子顶了三晚守夜。
文娘突然开口。
她的手指在算盘上拨了拨
守夜一晚折劳绩五,三晚就是十五。
算姑的脸立刻绷成冻硬的面团
顶班需提前报备律算台。他私自替班,周瘸子倒填了劳绩,这铁券要是开了先例——
文娘。
苏芽的声音从竹帘外飘进来。
她掀帘而入时,寒气卷着灶膛的烟火气涌进来。
算姑慌忙起身,文娘的算盘珠子却还停在的位置,指尖压着那串算珠,像在跟谁较劲。
把冻耳的铁券给我。苏芽伸手。
算姑递来铁券的手有些发颤。
这铁券是她用了半年时间,带着二十个精算妇人,把北行谷上百条活路拆成三百六十个细项,再按难易、风险、耗时算出的公平秤。
她本以为有了这秤,再不会有谁干多谁干少的扯皮,可现在...
苏芽接过铁券,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刻痕。
最末一道斜线是三天前的——冻耳在雪地里跪了半宿,把被风刮散的晒盐草叶一片一片捡回竹席,就为了给腌菜坊凑够半担料。
他儿子出殡那天,劳绩值是零。
燕迟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他手里捧着本新修的《治谷志》,翻到劳绩格那页
按规,丧假三日不计劳绩,但那日他天没亮就去河边砸冰,给停灵的草棚换了三桶温水。
文娘的睫毛颤了颤。
她突然想起那日去草棚查点丧仪用的麻匹,正撞见冻耳用冻得通红的手,给裹着草席的小身子擦脸——他抹得很慢,像是要把儿子脸上每道被高热烧出的红痕都记进骨头里。
文娘,你记档时漏了这三桶水。
燕迟的声音很轻
冰面厚三寸,砸一桶水要凿十七下,每下震得虎口发麻。
文娘的脸地白了。
她扑到案前翻旧档,果然在冻耳那日的记录里,只写了未出勤,没提半句砸冰的事。
这不是漏。
算姑突然拔高声音
《劳绩格》只计在册的活路,砸冰擦身是私人事,与谷中存续无关!
她抓起铁券拍在案上,青铜撞出清脆的响
北行谷不是慈善堂,我们要活过这个冬天,就不能让感情冲了规矩!
苏芽没说话。她转身走出律算台,朝冻耳招了招手。
冻耳跟着她走到谷口的老槐树下。
树上还挂着前几日对抗雪瘴时的木牌,小甜饼小铜铃的字迹被雪水洇得模糊,却仍能辨出温度。
你儿子叫什么?苏芽问。
冻耳的喉结动了动。
他低头盯着怀里的布老虎,手指慢慢抚过老虎眼睛上的补丁——那是他用自己的旧袄布缝的。
冬宝。他突然开口。
声音像生锈的铁,却清晰得惊人
他生在大寒夜,我媳妇说,这孩子是冬天给的宝贝。
苏芽蹲下来,与他平视
冬宝病了那夜,你去后山挖了三颗野参。
冻耳猛地抬头。
我让人翻了药庐的记录。
苏芽指腹抵着他冻裂的手背
参是你用指甲抠出来的,指甲缝里全是冰渣子。
可参送到时太晚了,药童说,你跪在药庐门口,把参焐在胸口,焐得参须都软了。
冻耳的眼泪突然砸在布老虎上。
他颤抖着摸出怀里的小布包,里面是半块烤糊的红薯——冬宝最后一口饭,他留了七天。
我知道《劳绩格》是为了公平。
苏芽替他擦了擦眼泪
可公平不是铁券上的数,是人心能暖得过来的秤。
她拉着冻耳走回律算台。
燕迟已经让人搬来了三块冰板,每块冰板上都压着北行谷最紧要的三样东西:一筐盐、半袋麦种、二十支箭簇。
心试第一关。
苏芽指向第一块冰板
算姑,你选:救盐,还是救你病中的孙女?
算姑的脸瞬间煞白。
她最疼的小孙女上个月染了寒咳,现在还在暖阁里咳得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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