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亲自掀开门帘
有冤的,有苦的,夜里来,说给陶瓮听。
第一夜,静听屋的火没熄过。
有老匠拍着胸脯骂
我修了二十年谷墙,工牌被抢时,律算台说没记档不算
有孕妇捂着火盆哭
我大着肚子劈柴,棚子满了不让进,孩子动了胎气......
有小孤儿吸着鼻涕
我拾了五筐柴,被人抢去换饼,我不敢说......
陶瓮里的声音被百音婆用竹针刻成声纹,次日由心秤带人核查。
每查实一桩,她就在声契碑侧挂幅白幡。
七天后,白幡从碑顶垂到雪地上,风一吹,像一片落满雪的芦苇荡。
铁娘子站在碑前,用老茧摩挲着最底下的白幡。
那上面写着
王二牛,拾柴被夺,属实。
她突然笑了
原来我们看不见的痛,一直都在唱歌。
文娘是第八天出现在静听屋的。
她抱着算盘算筹,却没再拨珠子。
当听到老妇人哭粥券被泡烂就不给粥,我三天没吃东西时,她突然翻出旧档——果然,那日的记录被人用刀刮过,只留半行字
末等工,无绩。
算姑!文娘攥着旧档冲进律算台。
算姑正在擦算盘,手一抖,算盘摔在地上,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她的脸白得像雪,嘴唇直哆嗦:我......我不改,他们就说制度错了!
可错的是人,不是格子啊!
苏芽没说话。
她命算姑每日跟着平权哨巡查。
第七夜,算姑蹲在冻耳家门外。
透过结霜的窗纸,她看见冻耳用冻裂的手给小女儿编草鞋,嘴里哼着:冬宝,爹给你攒心绩了......
黎明时,算姑撕了所有手稿。
她把算盘拆成木片,扔进灶膛。
火星溅在她脸上,她突然笑了:我算得出工,算不出疼。
焚账礼设在温墨炉前。
苏芽捧着一摞铁券,旧册上的字迹被雪水浸得模糊。
她把铁券投入火中,火舌地窜起半人高:从今往后,记工不记等,录事不录恨!
文娘站在她旁边。
她摸出怀里最后一只算筹——那是她最珍爱的湘妃竹算筹,刻着二字。
她看了眼声契碑前的白幡,看了眼心秤怀里抱着的婴孩,然后把算筹轻轻放进火里。
你说得对......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轻得像雪,人不是数字,是能疼、能哭、能互相背着走路的东西。
谷外的雪地里,一道身影正踩着深雪往谷口走。
他怀里抱着本泛黄的旧书,封皮上的字被雪水洇得模糊,却仍能辨出:旧律补遗......献给记得名字的人。
北风卷着雪粒扑来,那人的脚步顿了顿。
他抬头望向谷墙上新挂的平权哨木牌,木牌在风里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响——像极了谷里那些刻着名字的木牌,正在应和着什么,应和着雪底下,正在发芽的,最暖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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