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外的雪粒子打在苏芽的斗笠上,发出细碎的响。
她站在火道入口,看着文娘带着三个规训班的学员往地窟去——最小的那个娃才八岁,怀里抱着的陶杯比脸还大,走两步就要用袖子蹭一蹭杯口的冰碴。
第九日了。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裹着的狼皮斗篷沾了灶房的烟火气,地火温度涨了两度,影行哨查过岩缝,冰棱化了三寸。
苏芽没回头,目光追着文娘的灰布裙角转过岩弯。
她知道这九日意味着什么——不是简单的回暖,是地脉终于从三十年的死寂里,缓缓吐出第一口活气。
地窟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呼。
苏芽的产钳几乎是同时落进掌心。
她提步往岩缝里冲时,燕迟的狼皮已经罩在她肩头:我跟着。
岩壁上的火把映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
文娘半蹲着,陶杯搁在脚边,指尖悬在岩壁前半寸,那里正渗出细密的赤色水珠,像被戳破的鱼鳔,一滴滴往石面上滚。
温的。文娘抬头,睫毛上凝着水珠,和人血一个温度。
规训班的小娃攥着竹片往后缩,其中一个碰翻了陶杯,一声在岩窟里撞出回音。
脉童却突然挤到最前头,她本就苍白的小脸此刻泛着病态的红,伸手就要抓那陶杯。
童童!苏芽出声时已晚了。
脉童抢过陶杯,反手将杯里的水泼在岩壁上。
赤色水珠顺着石纹蜿蜒,竟在岩面晕开一行模糊的字迹:癸未年三月,斩龙脊,天不应。
退开。苏芽按住要往前凑的燕迟,她咬破指尖,血珠落在岩面上。
识海里霎时炸开万千碎片——朱红道袍的地师们举着青铜刀,站在白雪覆盖的山脊上;刀光落下时,山脉像活物般震颤,黑雪突然从天际倾盆而下,遮住了最后一线天光。
原来永夜不是天罚。苏芽的声音发涩,是他们亲手斩断了大地的记忆。
文娘的竹片地掉在地上。那我们记的那些温度、冰融数据......
不够。苏芽抹了把唇角的血,地脉不只是石头和火,它记得每道砍在身上的刀,每捧捂在伤口上的手。
它忘了怎么活,我们得教它重新记得。
当夜,火道入口的暖室挤得水泄不通。
苏芽站在火塘边,面前摆着一摞陶碟:从今夜起,护脉的人轮班时,每人说一段往事——接生时婴儿的第一声哭,修坝时夯土的号子,背人上坡时踩碎的冰碴子。她敲了敲陶碟,把声音刻在这上头,埋进火道周边的岩缝里。
那能管用?火舌比划着,掌心还留着前日捂陶罐的红印。
苏芽指了指窗外——岩缝外的雪地上,几株红芽草正从冰壳里钻出来,草芽记得春天,地脉也该记得人。
七日后的寅时,脉童抱着陶杯冲进暖室,杯沿的水晃得她衣襟全湿:岩面......岩面有字!
众人跟着她冲进地窟。
岩壁上的水痕里,新的字迹正随着地火的温度缓缓浮现:丁酉冬,苏芽背老妇登北坡,血滴三十六步。己亥春,千人呼名,魂帛炸裂。
燕迟的手指抚过血滴三十六步那行字,声音发颤:你是用人的记忆,补地的记忆?
它被砍断的不只是血脉,是记不得谁曾用体温焐过它,谁曾用眼泪泡过它。苏芽望着岩面上跳动的字迹,现在,它开始重新认识我们了。
地魇僧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的石袍上沾了岩粉,手里攥着块碎岩,蹲在岩壁前用骨钉刻图——七座山峰,每座上钉着黑点,唯最高的那座没有钉,却裂开一道巨口。
天喉峰。他的声音像砂纸磨石头,最后一道祈雨祭坛。
地师说它喧哗扰天,拿镇山钉封死了。
苏芽的血视探进那道裂口,识海里传来闷雷般的震动——不是地脉的痛,是被封在岩层里的、极微弱的脉动,像被捂住嘴的人,还在努力发出声音。
我要开峰。她转身时,产钳在掌心硌出深印。
苏芽!燕迟抓住她的手腕,那是活火山口,岩层冻了三十年,稍有不慎......
雪崩会埋了我们,可若它一直闭着,我们永远听不到天是怎么变黑的。苏芽抽回手,我有办法。
她带着律鼓队在天喉峰侧搭起木台,鼓槌上缠着草绳;脉童带着十个孩童爬到半山腰,每人手里捧着陶笛。《劳者鼓谱》的节奏能震松岩层,陶笛模仿风啸鸟鸣——她仰头望着积雪的峰顶,要让它以为,外面还是个有声音的世界。
第三日正午,鼓声如雷。
律鼓手们的额头沁着汗,鼓面震得岩屑簌簌往下掉;孩童们的陶笛吹得脸颊通红,风卷着笛声往峰顶钻。
山体突然发出嗡鸣,像古寺里的青铜钟被敲响。
苏芽盯着峰顶的雪线——那里裂开一道细缝,先是渗出一线灰雾,接着地喷出一股温风,裹挟着陈年的灰烬,在空中散成细碎的金粉。
求......雨......
百音婆突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那声音极轻,像被风吹散的蛛丝,可她听得真——是大雍最后一次祈雨的祭词,混着三十年前的雪,在岩层里困了三十年。
裂缝没再扩大,却持续逸出暖流。
苏芽摸出怀里的陶碟,那是第一片地忆录,刻着暖室里护脉人说的第一个故事:戊申夏,苏芽在破庙接生,用体温焐热冻僵的脐带。
她将陶碟嵌进裂缝,轻声道:现在,轮到我们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
归途中,苏芽的脚步突然踉跄。
燕迟扶住她时,触到她后背的冷汗——血视过度,心脉又添了新伤。
不碍事。她抬头望着天际,乌云不知何时裂开一丝微光,照在山脚下的红芽草上,草尖正轻轻颤动,你听,地下的铃,和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像了。
天际的微光未散,红芽草的嫩颤还挂在风里,谷中的暖意才漫到脚腕。
可谁都没注意到,那道刚裂开的天喉峰缝里,有极细的冰碴正顺着岩纹往下爬——像某种被唤醒的东西,在黑暗里,缓缓磨利了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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