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穴里的兽骨灯芯噼啪炸响,苏芽将哭脉者轻轻放在干草堆上时,指尖触到她发间残留的冰碴。
那冰碴凉得刺骨,却在她掌心融出极小的水痕,像颗未及坠落的泪。
阿芽。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克制的惊颤。
他不知何时蹲在草堆旁,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哭脉者额前半寸,你看。
苏芽俯身凑近。
火光映着哭脉者苍白的皮肤,一道极淡的金线正从她眉心向耳后蔓延,细若蛛丝,却脉络清晰,像将整座山陵的走向缩成了微型图卷。
她屏住呼吸,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金线——皮肤下竟传来轻微的震颤,像春溪破冰时的第一声脆响。
她不是失去了听地之力。燕迟突然握住她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料渗进来,是把声音进了骨头里。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腕间旧疤,那是三年前替难产农妇接骨时被碎骨划的,就像古书上说的,地音入髓,记忆成脉。
苏芽瞳孔微缩。
她咬破指尖按上哭脉者太阳穴,血视如红雾漫开——这次没有混沌的疫气,没有撕裂的伤痕,只有一片明澈的记忆海。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踮脚够屋檐下的冰棱,戴斗笠的农夫在井边打水,木桶撞出的水花溅在青石板上,泛着三百年前的光。
我们带回的不是一个人。她喉间发紧,松开手时,哭脉者额间的金线突然亮了一瞬,是一整座城的心跳备份
燕迟没说话。
他解下外袍盖在哭脉者身上,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苏芽听见他极轻的叹息:三百年前他们用血肉封门,三百年后我们用魂魄续音......
夜半的风雪来得毫无征兆。
岩穴外的风突然拔高成尖啸,吹得兽骨灯剧烈摇晃,火光在洞壁投下扭曲的影。
静童就是在这时坐起来的。
他光脚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原本蜷缩的脚趾突然绷直,像被什么烫到般猛跺两下——那节奏急促如战鼓,却又带着几分熟悉的旋律。
是《归途谣》的尾调。钟奴猛地直起腰。
这个向来沉默的守钟人此刻眼尾发红,双手按在胸口,青铜片在他腰间震颤成一片嗡鸣,但变了调。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贴向岩穴深处的石壁,掌心拍着胸口,一下,两下,三下——那是用心跳在回应静童的足音。
苏芽摸出腰间的骨刀,刀刃在掌心划出细口。
鲜血滴落雪地的瞬间,她的视野被染成暗红。
地脉的纹路在雪下翻涌,不再是之前的乱麻,而是一条清晰的河流:先有婴孩的啼哭撞碎永冬的寂静,接着是红芽草顶开积雪的脆响,然后是断腿士兵咬着布片的闷哼,最后......最后是无数个声音重叠成潮,有老人的咳嗽,有少年的笑骂,有妇人哄孩子的轻语。
生、死、别离、重逢......她喃喃出声,血视中的地脉突然分出支流,每道支流都缠着不同的情绪,这不是混乱,是叙事结构。
岩穴深处传来轻响。
那声音像极了静童的足音,却更浑厚,像是从地底下渗出来的。
钟奴的胸震突然变缓,与那地下的声音合二为一,竟成了支完整的曲子。
地不是记事的竹简。苏芽松开骨刀,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雪上,开出小红花,它是会讲故事的老人......而我们,是它选中的说书人。
次日晨光穿透岩穴时,苏芽在火塘边召齐了队伍。
她从皮囊里取出块未烧制的哑砖,泥面还带着新揉的湿润。哭脉者听完了最后一声地鸣,她将手掌按进泥里,掌纹在泥面压出深痕,现在轮到我们说了。
静童第一个挤到她跟前。
这孩子的脚底还留着昨夜跺脚的红印,此刻却亮着奇异的光。
他蹲下来,光脚在哑砖旁的雪地上轻点——那节奏慢得像春夜的雨,是苏芽曾在他梦里听过的,母亲临终前哼唱的摇篮曲。
阿姐。静童的声音发颤,他将手掌按在苏芽的掌印旁。
泥面在他掌心下裂开细纹,像被悲恸揉皱的纸,我要讲......讲阿娘最后摸我脸的温度。
钟奴走过来,青铜片在他腰间叮当作响。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掌按在静童的掌印上。
三枚掌印叠在一起,泥面突然泛起微光,像被三百年前的月光照过。
行至葬喉谷旧址时,积雪不知何时化了。
九座雪丘露出原貌,每座都覆着薄霜,像九颗埋在雪里的心脏。
苏芽站在阵眼处,怀里抱着第一块说书砖。
砖上三个掌印还未干透,在风里散着泥腥气。
埋吧。她对哑陶点头。
哑陶接过砖,蹲下身,将它轻轻放进提前挖好的土坑里。
苏芽摸出温墨笔,蘸了蘸随身携带的药汁——那是用红芽草汁和雪水调的,带着淡淡的甜。
她在空中虚画《地葬九式》的符文,虽未真施术,手势却稳得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
地不是坟,是听着我们活下来的老人。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撞响了古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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