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顿时一片嘈杂。
她们都是赵屠花一手带出来的兵，在战场上有过命交情的姐妹。
赵屠花为人爽利，重情重义，对手下的人极好，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恩惠和照顾。
更别提她当初在全军大比中力压群雄，夺得头名，早已成为无数女兵心目中的榜样和崇拜对象。
在她们这儿，什么“将军”、“军将”的正式称呼都显得生分，一声“赵姐”才最是亲切和真心。
冯穗在众人叽叽喳喳的叙述中，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
她之前并未和赵屠花攻打同一个寨子，而是跟随雷副将去了另一处战场，刚回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赵屠花看着眼前一张张写满担忧和义愤的脸，尤其是想到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姐妹弟兄，鼻子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但她强行忍住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事情经过，以及白佑洺的维护和最终暂定处置说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是我冲动，连累了大家，还让将军为难。”
赵屠花抹了把脸，脸上干涸的血迹混着新沾上的尘土，显得有些狼狈。
“赵姐你这说的什么话！”一个脸上还贴着药的连长立刻嚷道，“那群天杀的倭寇和海渣，玩阴的害死我们那么多人，千刀万剐都不解恨！杀得好！”
“就是！要不是军令和监使们盯着，老娘刚才也想上去补两刀！”
“陆妹子她……她是为了救您啊！这仇怎么能不报！”
群情再次激愤起来，显然都对赵屠花的做法抱有极大的认同，觉得理应如此。
“都闭嘴！”冯穗猛地喝止了众人，她父亲就曾是旧明的千户，自幼熏陶，深知军法无情的道理。
她看向赵屠花，皱着眉头，担忧道：“赵姐，你的心情我们都懂，但你这次，确实太冲动了，军法司一旦介入，这件事恐怕很难过去。”
赵屠花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声音沙哑：“我知道，我…我真的忍不住！亲眼看着连儿、看着那么多同袍被炸得尸骨无存！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冯穗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我也忍不住。我相信在场的人，没几个能忍住。但赵姐，我们是军人，不是江湖草莽。军纪就是军纪，它冷冰冰的，不讲人情，可是，它保护的是我们整个队伍不会因为种种原因变成一盘散沙。”
她拍了拍赵屠花的膝盖，继续道：“不过赵姐你放心，咱们圣光上下，都会替你作证，陈明缘由。将军既然肯为你说话，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把伤处理一下……。”
旁边一个性子急的连长忍不住插嘴：“冯姐，那我们能做什么？总不能看着赵姐就这样被处罚吧？”
冯穗站起身，环视一圈众人：“我们现在能做的，不是聚在这里嚷嚷着不服，那是给赵姐添乱！”
“我们要打好接下来的仗，用更多的战功，证明圣光军团离不开赵姐。证明她赵屠花的价值，远大于这次冲动带来的过错！”
“行了，都别围在这里了，该巡逻的巡逻，该休整的休整，别让人看了笑话，觉得我们圣光没了主心骨！”
冯穗又看向赵屠花：“赵姐，你先按将军说的，报告认真写。外面的事，有我们。圣光的姐妹们都等着你回来。”
赵屠花看着冯穗，又看了看周围对她写满信任的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哑声道：“好……我知道了。”
众人见冯穗发了话，又见赵屠花疲惫的神色，这才压下激动的情绪，纷纷应声，安慰了几句，才陆续离开。
营帐内终于安静下来。
冯穗看着依旧怔怔出神的赵屠花，叹了口气，转身去给她倒水，又找来干净的布和伤药。
“赵姐。”冯穗一边帮她处理手臂上崩裂的伤口，一边低声道，“你可是我们的榜样，相信你肯定能挺过这一关！”
是夜，南丫岛上的海风依旧很大，却吹不散军营里弥漫的沉重与悲恸。
空地上，阵亡将士的遗体被整齐地安置着，圣洁的白布，在朦胧的夜色中连成一片。
乌火鸦低空盘旋，点点流星雨从两翼边缘划过，映亮周围的写满哀戚的脸庞。
每一个人都站得笔直，神情肃穆，眼中泪光闪烁。低沉的送别曲在夜风中缓缓响起，歌声悲怆苍凉：
“魂兮魂兮归故乡，山川亦彷徨。
鼙鼓声催越千里，随风还帝乡。
血沃疆场土，英魄复煌煌。
他年春风至，再化好儿郎。”
“归兮归兮莫牵肠，家国我同当。
高堂稚子阶前笑，炊烟绕新梁。
浊酒送君去，忠骨化春芳。
待到花满径，山河长无恙。”
金红色的光焰缓缓盘旋，最终形成一道火焰龙卷，将烈士的遗体温柔地包裹。
火焰无声燃烧，又一次送别战友离去。
赵屠花目光怔怔地望着火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
战争中，伤亡无可避免。这个道理，她懂。白佑洺说过，她也无数次告诉自己。
可当那些昨日还在身边鲜活跳动、会因一句玩笑而哈哈大笑、会因训练艰苦而偷偷抱怨的熟悉面孔，在眼前消逝，理智明白是一回事，心还是会痛。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把样式精巧的匕首。
“呛啷——”
匕首被抽出鞘，刀刃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凛冽的寒光。
靠近刀镡的位置，清晰地刻着一行小字——「护道军首届格斗大赛小组优胜 · 陆连儿」。
赵屠花的眼前瞬间模糊了。
她还记得，那个圆脸的姑娘在比赛结束后，捧着这把来之不易的奖励，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辰，兴奋又带着些许羞涩地递到她面前。
“赵姐！这个送给你！我……我以后也要像你这么厉害！”
那充满崇拜和朝气的声音犹在耳边，如今，声音的主人却已化作了火焰中升腾的一缕轻烟，也变成了轻飘飘的一罐。
“连儿……”一声极低极哑的呼唤连带那滴泪，被风吹散，飘向不知道何处的远方。
苍凉的歌声还在吟唱：
“来日相逢，烟火寻常。执戈再守，护我家邦。魂兮归兮，长风浩荡。魂兮归兮，星火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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