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莲塘边的冻土却已酥软，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咯吱”声，像是泥土在伸懒腰。蓝念安揣着蓝景仪写的“莲帖”跑在前面，红纸上的“安”字被他捂得温热，边角卷了毛边也舍不得换。“爹爹，你看帖上的字好像长胖了！”他举着帖子凑到蓝思追眼前，鼻尖沾着的泥星子蹭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浅灰。
江念卿正往塘埂边的竹筐里装碎稻草，听见这话忍不住笑。“是念安的手太暖，把字给焐得舒展了。”她用帕子擦掉儿子鼻尖的泥，指尖触到他冻得发红的耳垂，“再等些日子，塘里的莲子该比这字更着急冒头呢。”竹筐里的稻草带着去年的阳光味，是要铺在新种莲子的泥面上挡风的，去年冬天收进暖房时，蓝承宇特意在草堆里藏了把干莲蓬，说是给莲子们做伴。
金凌牵着蓝承宇的手踏过融雪，靴底沾着的雪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串串脚印。蓝承宇怀里抱着个陶瓮，里面是金麟台送来的陈年莲子羹，瓮口用红布盖着，飘出甜甜的桂花香。“阿爹说这羹要埋在塘边的土里，”他踮脚把陶瓮往泥里放，瓮身磕到石块发出“咚”的轻响，“等新苗长出来，根须就能尝到甜味。”
蓝景仪蹲在暖房门口数新芽，去年的莲子发的芽已抽成寸许长的绿茎，卷着的叶尖像把把小绿伞。他数到第七株时忽然停住，手指悬在半空不敢碰——那株新芽的叶尖沾着点浅黄，像是谁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思追你看！这芽在笑呢！”他转头喊时，鬓角的碎发垂进领子里，沾着暖房里蒸腾的水汽，亮晶晶的。
念莲丫头抱着她的布偶莲娃娃坐在暖房角落，娃娃的布裙上绣着去年的并蒂莲，是江念卿亲手绣的。她学着江念卿的样子，用小竹片给新芽培土，竹片太宽，反倒把旁边的土刨到了叶尖上。“娃娃你别慌，”她对着布偶小声说，“等叶子长大，我们就能在上面打滚啦。”话音刚落，指尖忽然触到泥土里的硬物，挖出来一看，是颗被遗忘的旧莲子，壳上刻着的小字已模糊，只辨得出个“追”字。
蓝思追接过那颗旧莲子，指腹摩挲着壳上的刻痕。这该是二十年前埋下的种，许是当年雨水太勤，竟让它在泥里多睡了些年头。他把莲子放进蓝承宇带来的陶瓮边，看它挨着新埋的莲种，像位迟来的长辈在跟晚辈打招呼。“魏前辈说过，莲塘里从没有真正的‘错过’，”他轻声道，“该醒的时候，总会醒的。”
午后忽然飘起细雪，落在暖房的玻璃上，凝成层薄薄的冰花。蓝念安和蓝承宇趴在玻璃上哈气，用手指画歪扭的莲蓬，哈气混着水汽顺着玻璃往下淌，像给外面的莲塘挂了道水晶帘。帘外的泥面上，不知何时拱起个个小小的土包，顶尖带着点嫩白，像是莲子顶破壳时探出的脑袋。
金凌正帮着蓝景仪加固暖房的木架，忽然听见“啪”的声轻响。循声望去，见暖房角落的陶瓮口，红布被顶得微微隆起，像是里面的莲子羹在冒热气。他刚要开口，又听见“啪”的声——这次是从塘里传来的，泥面上的土包裂开道缝，探出点新绿，细得像根绣花针。
“是春来了！”念莲丫头举着布偶跳起来，布裙上的并蒂莲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像真的在风里开了花。蓝念安也跟着跳，兜里的“莲帖”掉出来，被风卷着飘向塘里，正好落在那株新绿旁边，红纸铺在泥上，像给刚醒的莲子搭了个小戏台。
江念卿望着那抹新绿，忽然想起出嫁那年，魏无羡送她的那把莲子梳。梳齿间嵌着的莲子，如今也该在哪个角落发了芽吧。她转头看向蓝思追，见他正往塘里撒新收的鱼虫，指尖的水珠落在泥面上，惊起只刚醒的小青蛙，“呱”地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新绿的叶尖上，颤巍巍的，像串没掉下来的泪。
风穿过暖房的缝隙，带着陶瓮里的桂花香，混着泥土的腥甜。蓝思追望着塘里渐渐多起来的小土包，忽然明白魏无羡说的“莲塘的故事”是什么意思——不是某年某月的花开，也不是某页某行的记载，是春雪落在泥上的轻响，是新芽顶破壳的韧劲，是孩子们趴在玻璃上哈出的白气，混着代代人掌心的温度，在时光里慢慢熬成的暖。
暖房外的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落在莲塘上，泥面的冰碴子融成水珠，顺着土包的裂缝渗进去。蓝念安忽然指着塘中央喊：“快看！有好多小绿芽在招手呢！”
众人望去时，只见被阳光晒暖的泥面上，点点新绿正从裂缝里钻出来，细的、弯的、卷着的，像无数只小手在风里轻轻晃。而那颗刻着“追”字的旧莲子，不知何时已裂开壳，露出里面乳白的果仁，果仁顶端，正顶着点嫩得发亮的绿——
像是在说：
别急，我们都醒了。去年藏在泥里的盼，今年正顺着根须往上爬；旧岁没说完的话，新苗会接着往叶尖长。这塘里的春天，从来不是等来的，是颗颗莲子攒着劲，把冻土顶开道缝，把料峭的风，吹成带着花香的信。
蓝思追伸手接住片从暖房顶上滑落的雪，雪落在掌心很快化了，凉丝丝的，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暖。他低头时，看见江念卿眼里的新绿，比塘里的嫩芽更鲜——那是春塘初醒时，所有等待与期盼在眸中发了芽，正往有蝉鸣、有荷风、有满塘清香的夏天，悄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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