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咱们能在这里待多久?” 有天夜里,伶仃忽然凑在她耳边问,呼吸里带着桂花糕的甜香,“我娘说,宫里是金笼子,好看,却飞不出去。”
苏凝那时正望着窗棂外的月亮,听了这话,指尖在被角上掐出个印子:“不知道。但总要试试,不是吗?”
“试什么?” 伶仃的声音轻了些,“试能不能当上娘娘,还是试能不能…… 活着出去?”
这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刺进苏凝心里。她转头看伶仃,月光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像停着两只欲飞的蝶。那时的伶仃,眼里还没有后来的恐惧,只有点少女的迷茫,像迷路的小鹿,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是青草,还是猎人的陷阱。
如今苏凝坐在这金笼子的最高处,指尖下的金箔还在微微硌着肉。她忽然想告诉伶仃,自己试了,试到坐上这宝座,试到能让冰冷的扶手染上自己的温度,可到头来,却比当年挤在通铺里时更冷。
风又起了,这次带着殿外的桂花香。坤宁宫的西墙下种着棵百年桂树,是顺治年间栽的,每年八月都开得泼泼洒洒。此刻不是花期,可苏凝却分明闻到了那股甜香,像伶仃塞给她的桂花糕,像太液池冰面上浮着的那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 伶仃死的那天,发髻上别着的玉簪,正是用桂木盒装着的。
她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墨玉髓的纹路里。这一次,冰凉的玉石没有吸走温度,反而让指甲传来尖锐的疼,疼得她眼眶发热。当年伶仃被人从冰水里捞上来时,手指该是这样蜷着的吧?她们说她 “冲撞贵人”,可苏凝记得,那天早上还看见伶仃在井边洗衣,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块青痕,像是被人拧出来的。
“她前儿在御花园拦了皇上的轿辇,” 同屋的秀女压低声音说,“听说还想递什么东西,被贵妃的人逮住了。”
“我瞧着不像,” 另一个声音接道,“她昨儿还跟我说,想求娘娘赏些药,她的手冻裂了……”
“嘘!别说了,教习嬷嬷来了!”
苏凝那时正对着镜子描眉,黛笔在眉心顿了顿,落下个歪歪扭扭的点。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白得像纸,忽然觉得那支黛笔沉得攥不住 —— 原来有些话,从一开始就不该说出口,有些疼,从一开始就该藏在袖子里。
扶手的金箔还在硌着指尖,苏凝缓缓松开手,看了眼指甲。月牙白的地方泛着红,像极了伶仃总爱涂的凤仙花汁。她忽然想知道,当年富察氏握着这扶手时,会不会也在某个瞬间,想起刚入宫时的自己?那个穿着浅粉色宫装,站在丹墀下,连头都不敢抬的少女,怎么就变成了后来那个在丧子之痛里,把嘴唇咬出鲜血的皇后?
殿外的桂花香更浓了,苏凝转头望向窗棂。月光不知何时移到了西墙,正照在那棵桂树上,枝桠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幅被揉皱的画。她想起伶仃说过,她家乡的桂花是 “抱团开” 的,一簇能有几十朵,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香的。“等我出了宫,就把院子里都种上桂花,” 伶仃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到时候请姐姐去做客,咱们坐在桂花树下,吃刚蒸好的糕,好不好?”
好。苏凝在心里答了一声。可这声应答落在空殿里,连点回音都没有,只有扶手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爬到心口,冻得她打了个轻颤。
自鸣钟的钟摆晃了晃,指向四更二刻。苏凝的指尖在扶手上慢慢移动,从卷涡到尾钩,二十七道弯,每一道都藏着点什么 —— 是册封时的金粉,是生皇子时的血痕,是富察氏的银手炉温度,是钮祜禄氏的凤仙花汁,还有伶仃的桂花糕香。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竟让冰冷的墨玉髓有了层温润的包浆,像块被人盘了百年的玉佩,终于有了属于人的气息。
她忽然明白,这扶手从不是冷的。冷的是坐在这位置上的人,是那些不敢言说的心事,是宫墙里年复一年的秋霜冬雪。而所谓的余温,不过是后来者的体温,一层层覆在前者的痕迹上,像殿外的桂树,年复一年地开花,落蕊,把香气埋进土里,等着下一个春天,再从根里冒出来。
苏凝的指尖在最后一道尾钩上停住了。那里有个极小的缺口,是她今早用金护甲不小心划出来的。新痕叠在旧痕上,像极了伶仃碎在冰面上的玉簪 —— 原来有些东西,不管过了多久,不管被多少层温度覆盖,终究会留下痕迹。
殿外的更夫又敲了梆子,这次的声音比前几次更沉,像是敲在人的心上。苏凝缓缓收回手,掌心印着扶手上的纹路,像拓了张小小的图。她看着那纹路在掌心慢慢淡去,忽然觉得,或许这坤宁宫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写在史书里的,而是刻在这冰冷的扶手上,藏在每一道被体温焐热的痕迹里,等着后来人,在某个深夜,用指尖一点点读出来。
风又起了,吹得窗纸轻轻响。苏凝望向殿门,那里的铜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红绸子的边角被风吹得打了个结。她知道,再过一个时辰,宫人们就会捧着热水进来,用浸了香料的布巾擦拭这宝座,到时候,她的指纹会被擦掉,扶手上的余温会被拭去,只留下墨玉髓原本的冰凉。
可她并不在意。有些温度,不必留在扶手上,留在心里就够了。就像伶仃的桂花糕,早就被她咽进了肚子里,却在这坤宁宫的深夜里,香得让人心头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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