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宫里,连哭都是不被允许的。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旺了些,暖意顺着地砖漫到脚边。苏凝缓缓直起身,额角离开扶手时,留下个浅浅的白印,像落了片雪花。她望着空荡的大殿,梁柱上的盘龙彩绘在晨光里渐渐清晰,孔雀石的眼珠不再发幽光,倒像是蒙上了层水雾。
她忽然想起来,伶仃碎掉的玉簪上,刻着极小的字。那天捞尸的太监偷偷告诉她,最大的那块碎片上,刻着个 “家” 字。“那姑娘定是想家了。” 太监叹着气,把碎片塞进她手里,“可惜了,这么年轻。”
家…… 苏凝的指尖在扶手上那道浅痕处停住。她的家,是苏州城里那条种满柳树的巷子,还是这冰冷的坤宁宫?她的孩子们住在东西暖阁,丈夫住在养心殿,这座宫殿大得能装下所有人,却装不下一句真心的话。
殿外传来扫地的声音,是洒扫的宫女开始干活了。苏凝抬手拭了拭眼角,指尖沾了点湿意,很快就被暖起来的空气蒸干了。她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再等片刻,宫人们就会鱼贯而入,看见皇后对着扶手出神,又该生出多少闲话。
可她还是想再问一句。苏凝倾身向前,把脸颊轻轻贴在扶手上,冰凉的玉石贴着滚烫的皮肤,像极了那年伶仃把桂花糕塞进她手里时的温差。“伶仃,”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你说,咱们走到今天,值得吗?”
空殿里只有炭盆的 “噼啪” 声,只有自鸣钟的 “咔哒” 声,只有远处扫地的 “沙沙” 声。没有回答,没有回声,只有扶手上的凉意,一点点吸走她脸颊的温度,像太液池的冰,吸走了伶仃最后一点生气。
苏凝慢慢直起身,重新坐正。晨光已经从窗棂爬进来,照在她的衣襟上,明黄色的凤袍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抬手理了理鬓角,那里的珠花歪了点,是刚才低头时蹭的。镜匣里的铜镜面蒙着层薄尘,照出她模糊的影子,端庄,肃穆,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只有指尖还停留在扶手上,那道浅痕处仿佛还留着点湿意,像谁的眼泪,又像太液池冰面上的水。苏凝知道,这无声的应答,就是最好的答案。在宫里,从来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活着,或者死去。
殿外的扫地声越来越近,宫女的脚步声停在殿门口,隔着门帘问:“娘娘,可要传早膳了?”
苏凝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藏进眼底深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和:“传吧。”
炭盆里的火星又爆了个响,映得扶手上的纹路忽明忽暗。苏凝望着那些蜿蜒的线条,忽然觉得它们像极了宫墙里的路,曲曲折折,布满陷阱,却总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走下去,直到被岁月的尘埃掩埋,连名字都留不下来。
就像伶仃,就像那些消失在记忆里的秀女,就像将来的某一天,可能也会消失的自己。
晨光终于漫过门槛,照在丹墀下的铜鹤上,镀上了层金边。新的一天开始了,坤宁宫的故事,还得继续往下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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