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年的暮春,一场夜雨刚过,东华门外的青石板路洇着水痕,倒映着飞檐上的琉璃瓦,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一辆青布马车在晨光里停稳,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张与苏凝有三分相似的脸 —— 宽额,浓眉,眼角带着笑纹,只是眉宇间少了太后的威严,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温润。
苏文茂站在车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布包。粗布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是苏州东山的明前碧螺春,茶芽裹着细密的白毫,是他凌晨在茶园亲手采的。临行前妻子王氏反复叮嘱:“到了京城,见了妹妹,可得挺直腰杆。咱苏家出了个太后,你这当兄长的,总不能让人看扁。” 可真站在宫门前,他倒觉得脚底板发虚,像踩在自家茶园的软泥上。
“请出示入宫令牌。” 侍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怔忡。苏文茂忙从袖中摸出封信,信封上是苏凝的笔迹,“着苏文茂即刻入宫,坤宁宫见。” 墨迹带着淡淡的兰香,是他熟悉的味道 —— 小时候妹妹练字,总爱用兰草汁调墨,说写出来的字 “带着清气”。
侍卫验了信,引着他往里走。苏文茂踩着金砖,目光忍不住往四周瞟:飞檐上的走兽张着嘴,像要吞下流云;朱红的宫墙上爬着青藤,叶片上的水珠滴在石缝里,发出细碎的响;远处的宫殿顶着鎏金的顶,在晨光里闪得人睁不开眼。他这辈子去过最大的地方是苏州府衙,哪见过这般气派?怀里的茶包被攥得更紧,茶叶末子从布缝里漏出来,沾在指腹上,带着清苦的香。
坤宁宫的回廊下,兰正指挥宫女晒新采的兰草。见苏文茂过来,她笑着迎上去:“苏大人来了?太后正等着呢。” 她的目光落在他沾着茶末的手上,又看了看布包,心里已猜中七八分 —— 太后常说,兄长是个 “茶痴”,离了茶园就浑身不自在。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苏凝披着件月白的素纱披风,正对着舆图看江南的水情。图上的苏州被红笔圈着,旁边写着 “春汛已过,需加固堤坝”,字迹与给兄长的信封如出一辙。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眼里的沉静化开几分,像投了颗石子的湖面:“来了?路上累着了吧?”
苏文茂拘谨地站在门口,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不累,马车挺稳当。” 他把布包放在案上,布角的茶末撒在明黄的桌布上,像落了点碎雪,“家里的新茶,刚炒的,你尝尝。”
“放着吧,回头让兰用苏州的法子沏。” 苏凝指着对面的梨花木椅,“坐。我让御膳房备了阳春面,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加了鳝丝。”
苏文茂坐下时,椅子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吓得他赶紧挺直腰板。他偷眼打量妹妹:鬓角别着支铜簪,是当年他用苏州的紫铜打的,簪头刻着半朵兰草;手腕上的玉镯有道裂纹,是她刚入宫那年不小心摔的,一直没换。这模样,和当年在苏州老宅时几乎没两样,只是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深潭里的水,平静底下藏着暗流。
“这次来京城,打算住多久?” 苏凝拿起朱笔,在舆图上的 “茶陵” 二字旁画了个圈,那是江南最大的茶市。
“我……” 苏文茂的脸涨红了,搓着手上的茶渍,“王氏说,让我在京城谋个差事,也好照应你。家里的茶园交给儿子打理就行,我还不算老,能替你分担些。”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村里的老人们都说,太后的兄长,怎么也该当个…… 当个尚书之类的,风风光光的。”
苏凝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兄长磨出厚茧的手上。那双手种了三十年茶,指关节粗大,虎口处有道疤痕,是年轻时炒茶被锅沿烫的。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漾开的水波:“兄长可知,先帝在位时,最头疼的是什么?”
苏文茂摇头。
“是外戚专权。” 苏凝的声音轻下来,“当年赵珏的妹妹是贵妃,他仗着这层关系,在江南强占良田,在北境私吞军饷,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你说,这样的风光,咱苏家要得起吗?”
苏文茂的脸瞬间白了。他想起赵珏当年在苏州的恶行,百姓提起他就咬牙,说 “豺狼都比他有良心”。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 我不是想做坏事,就是觉得…… 你一个人在宫里,身边该有个自家人。”
“自家人,更该懂分寸。” 苏凝起身,走到窗前,指着院里的兰草,“你看这兰草,长在角落里,不与牡丹争艳,不与芍药比香,可谁也不能说它不好。因为它守着自己的本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回头看向兄长,“你在苏州种茶,种得好,百姓敬你;可若到了朝堂,不懂规矩,乱伸手,不光会害了你自己,还会让我背上‘任人唯亲’的骂名,让陛下难办,让百姓心寒。”
苏文茂的额头渗出细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凉飕飕的。他想起临行前族长的嘱咐:“到了京城,多听太后的,她比你懂朝堂的深浅。” 此刻才明白,妹妹不是不想让他风光,是不想让他掉进 “外戚专权” 的陷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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