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腌菜的奇异浓香与刺骨的寒风夹缝中,艰难地向前爬行。墙角那只沉默的粗陶坛子,成了沈微婉枯槁生命里唯一的光源。每日清晨,当破晓的微光吝啬地挤进窗洞,她挣扎着爬起的第一件事,便是拖着麻木剧痛、如同灌满冰渣的残腿,一步一挪,如同跋涉刀山,挪向村西那间低矮破败的泥坯房。
半桶冰冷的井水。
一把破扫帚刮过地面的沙哑摩擦。
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静静放在冰冷的地面上,碗里盛着几块浸润得琥珀色透亮、散发着霸道咸鲜酵香的芥菜片。
动作笨拙而艰难。每一次弯腰打水,每一次挥动扫帚,断裂的肋骨都如同被钢针反复攒刺,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浸透单薄的破衫。寒风如刀,刮在汗湿的背上,刺骨的冰冷直透骨髓。但她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执拗。仿佛这不是劳作,而是一场无声的、关乎灵魂的献祭。
张婆的门,始终紧闭。
如同她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隔着门板的缝隙,无声地注视着院中发生的一切。
那半桶井水,会被悄无声息地提走。
扫拢的枯叶尘土堆,会在一夜寒风中消散些许。
而那只盛着琥珀色芥菜片的豁口粗碗,总是在沈微婉下一次到来前消失不见,如同被黑暗吞噬。
没有言语。
没有对视。
只有那碗芥菜片留下的奇异浓香余韵,在冰冷的空气中固执地弥漫,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连接着两间同样破败、同样浸透苦难的泥坯房。
沈微婉从不期待回应。
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
打水。清扫。放下腌菜。
如同履行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
仿佛只有这样,胸腔里那团因恩情而灼烧的火焰,才能稍稍平息。仿佛只有这样,墙角那坛“活菜”带来的微弱希望,才不会让她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彻底崩溃。这是她唯一能拿出的、浸透着血汗与心意的“报答”。
直到第七日的清晨。
寒风似乎格外凛冽,卷着细碎的冰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沈微婉拖着残腿,一步一挪,比往日更加艰难。断裂的肋骨处疼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挣扎着将半桶冰冷的井水放在张婆柴门外,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昨夜被寒风吹散的枯叶重新扫拢。动作牵扯着伤口,眼前阵阵发黑,她不得不死死抓住篱笆,才勉强没有倒下。
喘息片刻,她颤抖着枯槁的手,再次从怀里掏出那只豁口粗碗。碗里,依旧是几块琥珀色的芥菜片,浸润在深沉的卤汁里,散发着霸道醇厚的奇异香气。她缓缓蹲下身,动作牵扯得她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她将碗极其小心地放在冰冷的地面上,紧挨着那半桶井水。
做完这一切,她已力竭。枯槁的身体靠着冰冷的篱笆,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破败的风箱。寒风卷起她破烂的衣角,露出底下枯瘦如柴、布满冻疮裂口的腿。她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试图积攒一丝力气,好挪回自家那冰冷的土屋。
就在她眼皮沉重,几乎要被剧痛和寒冷吞噬时——
“吱呀——”
一声比以往更加清晰、带着沉重迟滞感的摩擦声响起。
张婆那间低矮泥坯房的破旧木门,竟被拉开了半扇!
灰败的门框阴影里,伫立着那个佝偻枯瘦的身影。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青布袄子,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着那个一丝不苟的髻。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布满她灰败的脸颊。浑浊的眼珠,此刻却不再是隔着门缝的窥探,而是毫无遮拦地、直直地投射过来,如同两盏蒙尘却依旧能穿透迷雾的古老风灯。
沈微婉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
巨大的惊愕让她瞬间忘记了剧痛!她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因震惊而微微凸出!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无法置信!
门……开了?
张婆……出来了?
寒风卷过,吹起张婆青布袄子的下摆,露出底下同样打着厚厚补丁的裤腿。她佝偻着背脊,如同背负着无形的重物,枯瘦的身体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单薄脆弱。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缓缓扫过沈微婉枯槁变形、布满风霜血污和冷汗的脸,扫过她因剧痛而无法直起的腰,扫过她那条拖在地上、明显不自然的右腿,最后,落在冰冷地面上那只豁口粗碗里,那几块琥珀色的芥菜片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
有洞穿世事的锐利审视,有被苦难磨砺出的冰冷麻木,有对食物本能的挑剔,更深处,似乎还翻涌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压制的……触动?
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寒风在两人之间呜咽穿行。
许久。
张婆干瘪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仿佛要说什么,却又被寒风吹散。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不可查地,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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