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僵立在原地,枯槁的手指还保持着刮土的姿势。寒风卷过,带来刺骨的冰冷,但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点亮的微光,却如同燎原的星火,熊熊燃烧起来!
从那天起,那条歪歪扭扭的泥径上,承载的便不再仅仅是打水、清扫和一碗腌菜。
它成了一条流淌着无声智慧与粗粝温暖的通道。
沈微婉帮张婆劈好码放整齐的柴火(张婆屋后有个小小的柴垛,都是些细小的枯枝,张婆劈不动了)。
张婆便会在沈微婉下一次清扫完院子,准备默默离开时,隔着紧闭的门板,用那沙哑干涩的声音,丢出几句硬邦邦的话:
“屋后坡背阴处……枯草堆底下……有野荠菜……没冻透……根是甜的。”
或者:
“灶膛灰……别扔!和点水……糊墙缝……耗子钻不进!”
又或者,当沈微婉因安儿夜里咳嗽不止而焦心如焚时,那扇紧闭的门内会飘出更加低沉、带着岁月沉淀笃定的话语:
“老柳树皮……刮里层白的……熬水……加点盐……能压咳嗽……”
每一句都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把,照亮沈微婉在生存泥沼中摸索前行的道路!她枯槁的脸上依旧布满风霜血污,但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光却越来越沉静,越来越亮。她如同最饥渴的海绵,疯狂汲取着张婆口中那些浸透着苦难智慧的生活窍门。她学会了辨认更多能在冻土里顽强存活的野菜根茎,学会了用最简陋的材料加固透风的土墙,学会了用草木灰和简单的草药缓解安儿的病痛。
安儿,成了这条通道上最灵动的纽带。
孩子病弱的身体在“活菜”暖粥和张婆指点的草药滋养下,奇迹般地一点点硬朗起来。苍白的小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虽然依旧瘦弱,但那双大眼睛里的怯懦和恐惧,正被一种属于孩童的、重新焕发的生机与好奇所取代。
他成了母亲最忠实的小尾巴。
沈微婉去张婆家清扫院子、送水,安儿便拖着虚软的小身体,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不敢靠近张婆紧闭的房门,只敢远远地站在篱笆外,小手紧紧抓着冰冷的木桩,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神秘的门。
有时,当沈微婉在张婆院中清扫,安儿会在篱笆外,用稚嫩的、带着病后虚弱的声音,奶声奶气地背诵母亲新教的、张婆指点过的野菜名字:
“荠菜……根是甜的……”
“马齿苋……酸酸的……”
声音不大,却在寒风中清晰地飘进院内。
每当这时,那扇紧闭的门内,总是死寂一片。
但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在清扫时,眼角的余光偶尔会瞥见,那门板下方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里,似乎……有一线浑浊的光泽,悄然隐没。
一个风雪稍歇的傍晚。
沈微婉刚帮张婆将最后一点劈好的细柴码放整齐(张婆默许了她使用屋后那个小小的柴垛)。寒风依旧凛冽,但雪停了,惨淡的夕阳余晖给荒芜的村落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色。
她收拾好破扫帚,准备带着安儿离开。安儿乖巧地站在篱笆外,小脸冻得通红,大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母亲。
就在沈微婉转身的刹那——
“吱呀……”
那扇紧闭的木门,竟再次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比以往更宽一些。
张婆佝偻枯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内的阴影里。浑浊锐利的眼睛,如同蒙尘的古镜,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地、毫无遮拦地,落在了篱笆外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吓了一跳!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躲到母亲身后,却又生生忍住,只是睁大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带着一丝怯意和更多的好奇,回望着门缝里那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
寒风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
夕阳的余晖将安儿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
张婆枯槁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沟壑,凝固在灰败的皮肤上。浑浊的眼珠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有被岁月冰封的坚硬,有对脆弱生命的漠然,有对往昔的追忆,更深处,似乎还翻腾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制了太久的……属于“人”的温度?
许久。
在沈微婉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注视下!
在安儿清澈又带着一丝怯意的目光中!
一只枯瘦如鹰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和皲裂口子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从门缝的阴影里伸了出来。
那枯瘦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生涩,极其缓慢地、几近凝固地,越过冰冷的门槛,越过寒风呼啸的虚空,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触碰易碎琉璃般的谨慎,极其轻微地、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地……落在了安儿柔软、微凉、沾着一点雪末的发顶上。
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快得如同错觉。
安儿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茫然和不知所措。他小小的身体僵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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