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摊前生意正好的时候——
一股浓郁得有些刺鼻的桂花头油香气,混合着一种刻意熏染的、劣质脂粉的味道,突兀地插入了腌菜摊霸道的咸鲜酵香之中。
一个穿着簇新靛蓝细棉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挽着个一丝不苟圆髻的中年妇人,在人群外围停了下来。她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也掩不住眼角的细纹和微黄的面色。一双吊梢眼,眼皮微微耷拉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挑剔,如同检视菜品的伙夫,冷冷地扫视着沈微婉摊前的人群和那三只粗陶坛子。
正是“丰裕号”粮铺老板娘赵娘子身边的心腹娘姨——吴氏。
丰裕号,镇上最大的粮铺,赵娘子更是出了名的精明厉害、说一不二。吴氏作为她的远房亲戚兼心腹,掌管着后厨采买,在这小镇上也算是个体面人物。此刻,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挎着空篮子的粗使小丫头,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吴氏的吊梢眼扫过摊前排队的几个熟面孔(王婶也在其中),又扫过地上那三只其貌不扬、甚至带着豁口的粗陶坛子,最后落在沈微婉枯槁变形、布满风霜血污的脸上,以及她身边那个穿着破烂夹袄、小脸冻得通红的孩子身上。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丝鄙夷和嫌弃。
她没上前,也没说话,只是抱着双臂,远远地站着,如同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但那挑剔的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沈微婉简陋的摊位、粗劣的碗碟、以及坛子里那些颜色各异、散发着“野气”的腌菜。
“哼。”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的冷哼,从她涂着廉价口脂的薄唇间溢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刺入沈微婉的耳膜。
沈微婉枯槁的身体微微一僵,正在夹菜的手指顿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认得这个吴氏,丰裕号的人。以前她连靠近丰裕号后门的资格都没有。这种带着审视和鄙夷的目光,她太熟悉了。
吴氏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碗翠绿饱满、如同翡翠般的泡豆角上。吊梢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被更浓的挑剔取代。她伸出保养尚可、指甲却修剪得过于尖利的手指,虚虚地点了点那碗豆角,对着身后的小丫头,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种刻意的傲慢和嫌弃:
“瞧见没?脏水沟边上摆出来的东西,也敢往嘴里塞?颜色倒是鲜亮,指不定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料子染的!一股子说不出的邪味儿!哪有咱们铺子里老卤腌的豆角干净清爽?白送我都嫌脏了嘴!”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薄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了排队的人耳中。几个正在买菜的妇人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迟疑。王婶眉头一皱,想要反驳,却被吴氏那冷厉的吊梢眼一扫,话又咽了回去。丰裕号的人,得罪不起。
沈微婉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紧了手中的枯枝,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微光骤然收缩,如同被冰针刺痛。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坛子里那霸道醇厚的香气,此刻仿佛也染上了一丝污浊。
吴氏看着排队妇人脸上闪过的迟疑,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恶意的得意。她不再停留,如同驱赶蚊蝇般挥了挥手,带着那个垂头的小丫头,扭着腰肢,踩着簇新的棉鞋,趾高气扬地离开了。那股浓烈的桂花头油和劣质脂粉的混合气味,如同她留下的嘲讽,久久不散。
摊前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刚刚还热络的询问声消失了。
几个妇人付了钱,拿了腌菜,眼神躲闪,匆匆离去,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只剩下寒风刮过垃圾堆的呜咽,和坛子里依旧倔强弥漫的咸鲜酵香。
安儿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小手不安地抓紧了母亲的裤腿,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残留的恐惧。
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僵立在寒风中。
断裂的肋骨处疼得钻心。
右腿麻木如铁。
指尖冻疮裂口被寒风一吹,如同刀割。
吴氏那刻薄的嘲讽,如同冰冷的毒针,反复刺扎着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屈辱和愤怒的淬炼下,烧得更加幽深、更加沉郁。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郑重,将被吴氏点过的那碗翠绿泡豆角端起,凑到鼻尖,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霸道醇厚的咸鲜酵香,带着豆类特有的清甜微酸,瞬间充盈鼻腔!
干净!
纯粹!
这是她用最肮脏的“下脚油皂”洗过、用“潲水老卤”引魂、在断骨的剧痛和刺骨的寒风中,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活气儿!
吴氏的话是毒。
但这香气,是她的命!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寒风刮得生疼的眼睛,不再低垂,而是如同受伤却更加凶悍的母狼,死死盯向吴氏消失的方向——那里,是丰裕号粮铺高大气派的门楼方向!
寒风卷起尘土和枯叶,在破败的柴门外打着旋儿。
小小的腌菜摊前,短暂的喧嚣过后,只剩下更加刺骨的冷清。
然而,在那冰冷污浊的石板地面上,在那三只沉默的粗陶坛子旁,一种无声的、更加汹涌的暗流,正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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