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外,寒风卷着苏卫东野兽般的咆哮和恶毒的咒骂,撞在破草帘子上,又被呜咽的风声撕碎。窝棚内,苏卫民嘶哑的解说声和蜡笔摩擦地面的“沙沙”轻响,构筑着一个笨拙而脆弱的童话世界。晓光细弱的抽噎断断续续,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弱地摇曳。
苏建国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目光失焦地落在三弟卫民身前那片灰白地面上——暗红色的蜡笔线条狂野地扭动着,勾勒出巨大扭曲的“金刚”,歪斜的“轮船”,还有谁也认不出的“大老虎”。卫民沾满血泥的手笨拙地移动着,声音嘶哑而认真,仿佛这是他唯一能为晓光撑起的天空。
晓光躺在破棉衣堆里,小小的身体裹在苏建国那件过于宽大、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外衣下,只露出一张苍白冰冷的小脸。长时间的哭嚎耗尽了她的力气,抽噎变得微弱而断续,长长的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偶尔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像濒死的蝶翼。
苏建国看着那张酷似大姐桂兰幼时的小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碾碎。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清晨阳光下大姐抱着晓光温柔的笑靥;废墟下那弓起的、凝固成永恒守护姿态的冰冷躯体;晓光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时那无助的挣扎;还有卫东塞到他手里那块冰冷肮脏的破布带来的巨大恐慌和无助…
他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目光缓缓移动,掠过依旧沉浸在自己涂鸦世界里、用最笨拙方式试图安慰晓光的苏卫民——这个憨直的三弟,此刻脸上的专注和那点微弱的执着,像黑暗里唯一的光。他又看向窝棚入口那晃荡的破草帘子,帘外,苏卫东压抑不住的、充满暴戾和绝望的咆哮和咒骂声,如同背景里永不停止的雷鸣。
这两个弟弟,一个心智如同赤子,在巨大的悲伤和恐惧面前,只能用最原始的涂鸦去对抗;一个如同受伤的困兽,满腔的愤怒和力量却找不到出口,只能对着虚无的老天和消失的姐夫发泄。他们都和他一样,被这场灾难碾碎了家园,失去了至亲,沉浸在无边的痛苦和茫然里。
而此刻,这个失去母亲、父亲杳无音信、连温饱都无法保障的脆弱生命,就躺在他身边,每一次微弱的抽噎都像重锤敲打着他破碎的心。
大姐用命换来的…苏家…最后的火种…
一股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被苏建国深深地、缓慢地吸进火烧火燎的肺腑。这口气息仿佛凝聚了废墟下所有的尘埃,凝聚了亲人冰冷的体温,凝聚了晓光无助的哭嚎和弟弟们绝望的挣扎。他佝偻的背脊,在这深长的吸气中,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挺直了一些。
他不再看卫民地上那暗红的涂鸦,也不再去听帘外卫东狂躁的咒骂。他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意志,都沉沉地、如同磐石般,落在了破棉衣上那个小小的襁褓上。落在苏晓光苍白冰冷、只有微弱起伏的小脸上。
窝棚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苏卫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蜡笔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停了下来,他茫然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向大哥。
就在这时,窝棚入口的破草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尘烟灌了进来!苏卫东带着一身冰冷的戾气和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废墟沾染的),如同风暴般冲了进来!他赤红的双瞳布满血丝,胸膛还在剧烈起伏,那只受伤的右手紧握着,指缝间又有新鲜的暗红渗出。他显然听到了大哥那不同寻常的沉重呼吸,凶狠的目光带着未散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瞬间钉在苏建国脸上!
就在这死寂的、只剩下寒风呜咽和晓光微弱抽噎的瞬间。
苏建国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因为疲惫和嘶哑而显得有些低沉,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风声和抽噎,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窝棚里,也重重地砸在苏卫东和苏卫民的心上:
“姐没了。”
三个字,平静地陈述一个冰冷彻骨的事实。没有哭腔,没有颤抖,只有一种被巨大悲伤淬炼过的、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沉沉地锁在晓光的小脸上,仿佛在穿透那苍白的皮肤,凝视着某种更深的东西。
“姐夫,找不着了。”
又是平静的一句,宣告另一个令人窒息的绝望。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张被血污、泪痕和尘土覆盖的脸上,疲惫如同刻在骨头里,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却燃起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悲壮的决绝火焰!那火焰穿透了疲惫,穿透了悲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长兄的沉重力量,如同两道实质的目光,沉沉地扫过苏卫东充满暴戾和茫然的赤红双瞳,扫过苏卫民那红肿、懵懂的眼睛。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晓光身上,声音不高,却像斧凿刀刻,一字一顿,清晰地烙印进这冰冷的空气里,也烙印进两个弟弟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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