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板房区西头,由一间废弃仓库改建的“青瓦巷幼儿互助点”,是这片灰白世界里难得带点色彩的地方。脱落的墙皮被刷上了勉强算得上明快的淡黄色,几扇破窗户糊着新纸,门口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块刷了白漆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互助点”三个字,笔画稚嫩,透着一股子勉强支撑的寒酸。这里没有正经的幼儿园设施,只有几张用旧木板钉成的矮桌和小板凳,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缺胳膊少腿、勉强修过的破旧玩具。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在有限的空间里追逐,声音尖利而短暂。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粉笔灰、陈旧木头和孩子们身上散发的、淡淡的奶腥与汗味混合的气息。此刻,矮桌旁稀稀拉拉地坐着七八个人,清一色都是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旧棉袄的妇女。她们脸上带着常年操劳的疲惫,彼此低声交谈着,交流着孩子吃饭、睡觉、哪里又长疹子之类的琐碎话题。她们是这片废墟之上,艰难支撑着下一代微末温情的母亲。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佝偻的身影挡住了一瞬。
苏建国来了。
他穿着一身沾满泥点和油污的深蓝色旧工装,那是他清理废墟时的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裤腿上打着厚厚的补丁,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脚上的黄胶鞋沾满了干涸的泥块,鞋头开了口,露出里面同样沾着泥污的破袜子。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疲惫和沉重。一双布满冻疮、裂口和老茧的大手,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和泥垢,此刻正无意识地、用力地互相搓揉着,似乎想搓掉那层象征着他与这“母亲世界”壁垒的粗粝。
他站在门口,像一截被强行移栽到花圃里的老树桩,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浑浊的目光扫过屋内清一色的女性面孔,那些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扫向他时,他下意识地微微弓起了背,仿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避开那些视线。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自卑和无所适从的燥热感猛地涌上他的耳根和脖颈。他是这里唯一的男人,一个浑身脏污、粗手大脚的“舅舅”,站在一群讨论着孩子屎尿屁的母亲中间。这感觉比在废墟上扛一天的水泥板还要沉重难熬。
互助点那位负责的、姓李的年轻女老师(其实也就是个略识几个字、有耐心的街道临时工)看到了门口的苏建国,连忙招呼道:“苏家舅舅,快进来坐!就等您了!晓光舅舅是吧?”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热情,试图缓解这尴尬。
“嗯…嗯…” 苏建国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含糊的音节,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佝偻着背,脚步沉重地挪进屋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沾满泥的鞋底踩脏了那相对干净的地面。他避开了那些矮小的板凳(他怕自己坐下去会压塌,也怕那高度让他更显局促),最终默默地、极其小心地蹲在了离人群稍远、靠近门框的墙角。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背靠着冰冷的、刷了淡黄涂料的墙壁,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他低着头,布满血丝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粗糙不堪的大手,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李老师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内容无非是注意孩子卫生、天气变化容易着凉、最近安置点有孩子闹肚子要小心饮食之类的老生常谈。其他母亲们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小声附和几句。
苏建国蜷缩在墙角,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着。每一个字,他都用力地捕捉着,试图塞进自己那被沉重生活塞满、几乎要爆炸的脑袋里。当李老师提到“最近闹肚子”时,他佝偻的背脊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翻涌起巨大的恐惧和焦虑!晓光那场差点要了她小命的腹泻,那蜡黄凹陷的小脸,那轻得像片羽毛的体重,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里!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他抬起了头。他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急切,嘴唇嚅动着,似乎想立刻问点什么。但看着周围那些母亲们平静交流的样子,看着李老师还在继续讲话,他那点微弱的勇气又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他重新低下头,布满冻疮的手指更加用力地互相搓揉着,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指甲缝里的黑泥簌簌落下。
李老师讲完了,开始让家长们自由交流,或者单独问她问题。其他母亲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或者围到李老师身边询问自己孩子的具体情况。
苏建国依旧蜷缩在墙角,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看着别人自然交流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这双粗糙肮脏的手,巨大的局促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几乎让他窒息。他几次想站起来,走向李老师,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地上,沉重得无法动弹。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混合着脸上的尘土,留下几道泥痕。
终于,他看到李老师身边暂时没人了。一股为晓光负责的巨大决心,压倒了所有的自卑和不适。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铁锈味。他挣扎着从墙角站起来,佝偻的背脊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得像拖着千斤重担,挪到李老师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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