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边缘,一栋低矮、灰扑扑的砖房,窗户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污渍。这里是街道福利厂——一个安置着聋哑、肢残、智障以及像苏卫民这样特殊困难人群的地方。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浆糊气味,混合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和人体散发的汗馊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巨大的、光秃秃的水泥厂房里,几排长长的木桌拼凑在一起。桌上堆着小山般的、印着模糊红字的黄色硬纸板,以及一桶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浆糊。几十个人埋头其中,动作或迟缓或怪异,只有浆糊刷子刮过纸板的“唰唰”声、纸盒碰撞的“咔哒”声,以及角落里某个工人无法自控的、单调的哼哼声,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苏卫民就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长凳上。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努力将自己庞大的轮廓缩在方寸之地。红肿的眼睛因为浆糊气味的刺激而布满血丝,眼角分泌出粘稠的分泌物。但他全然不顾,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几样东西上:裁好的纸板、浆糊刷、半成品纸盒。
他的动作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捏着那把掉了毛的浆糊刷,极其用力地、一丝不苟地蘸满粘稠的浆糊,然后沿着纸板边缘预留的粘合处,从左到右,稳稳地刷过去,每一寸都涂得均匀饱满,不留一丝空白。接着,他放下刷子,布满石膏粉和蜡笔灰残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另一块对应的纸板,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对准粘合处,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按压下去。再用整个手掌,用尽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在粘合处压实,直到确认它们严丝合缝地粘牢,再也分不开。
“咔哒。” 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在他手中诞生,被小心地放在旁边越堆越高的成品堆上。
他咧开嘴,沾着浆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破旧的裤子上蹭了蹭,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微弱的、满足的光亮。然后,立刻抓起下一套纸板,重复那套刻入骨髓的动作:蘸、刷、对、压、咔哒… 周而复始,不知疲倦。枯燥的重复在他这里,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感。汗水顺着他沾着纸屑和浆糊的额角滑下,他也只是用胳膊胡乱蹭一下。
“喂!傻大个儿!” 旁边一个跛着脚、眼神有些飘忽的中年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苏卫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狡黠,“糊那么认真干啥?糊得快了,下批活儿就来得更快!累死个人!学学我,” 他得意地展示自己刚糊好的一个纸盒,边角明显有些歪斜,粘合处浆糊涂得薄厚不均,甚至有些地方根本没涂到,“这样糊,又快又省力!反正最后都一个价!”
苏卫民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那个歪扭的纸盒,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刚刷好浆糊、边缘整齐饱满的纸板。他听不懂男人话里的算计,但他本能地觉得那个歪扭的盒子“不对”。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哝,固执地摇摇头,继续用尽全力、一丝不苟地完成他手中的那个“完美”的纸盒。
“咔哒。” 又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叠了上去。
“榆木疙瘩!” 跛脚男人撇撇嘴,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加快了他那种偷工减料的“效率”。
苏卫民的世界里,只剩下“蘸、刷、对、压、咔哒”的循环。他红肿的眼睛只盯着手中的纸板,耳朵自动过滤掉周围所有的杂音,包括工头的呵斥和其他工人偶尔的抱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简单到极致、却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念头:糊得多,糊得好,月底就能拿到更多的钱。有了钱,就能买那个…那个白色的小圆片!
那个白色的小圆片,被大哥小心翼翼地藏在最高的柜子顶上,每次只拿一片,用粗糙的手指碾成细细的粉末,混进光光的糊糊里。大哥说,那是“钙片”,吃了光光的骨头就硬,就能长高高,就不会像…像卫民这样总是摔跤。
光光吃了钙片,小脸就会红扑扑的,乌溜溜的眼睛亮亮的,跑起来像只欢快的小鹿。光光长高了,就不会被巷子里的野狗追着吓哭了。光光骨头硬了,摔倒了就能自己爬起来,不会像上次那样磕破膝盖,哭得他心都碎了。
糊!用力糊!
唰!刷满浆糊!
对!对准!
压!用尽全力!
咔哒!又一个!
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棉布褂子,劣质浆糊的气味熏得他头晕眼花,手指被粗糙的纸板边缘磨得生疼,裂开的口子沾上浆糊,更是火辣辣的刺痛。但他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急切。每完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他就觉得离那个装着白色小圆片的棕色玻璃瓶更近了一步。那个瓶子,就是他的战场尽头,最辉煌的堡垒。
终于,刺耳的、宣告下班的电铃声撕裂了厂房沉闷的空气。
工头叼着烟卷,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用一根脏兮兮的木棍随意拨弄着每个人面前的成品堆,清点数量。轮到苏卫民时,工头看着那摞得整整齐齐、几乎个个方正的纸盒堆,又瞥了一眼旁边跛脚男人那堆明显参差不齐、甚至有几个摇摇欲坠的次品,鼻子里哼了一声,在本子上记下一个数字,然后把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啪”地一声拍在苏卫民面前的浆糊桶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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