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第一单。接下来,是另一条更偏僻巷子里,一辆链条脱落、前轮歪斜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车主是个赶夜班的工人。昏暗的路灯下,苏建国蹲在冰冷的泥地上,布满冻疮的手指在冰冷的链条和齿轮间摸索、调整、复位。油污不可避免地渗进他冻疮裂开的口子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矫正变形的辐条和轮圈上。汗水混着油污,顺着他紧绷的额角流下。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直到确认不是厂保卫科的人,才敢继续手上的动作。
最后,是城郊结合部一个私人小作坊。低矮的窝棚里,空气污浊,灯光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老板叼着烟卷,眼神闪烁,指着角落里一堆粗糙的铸铁小零件。“按这个图纸,车五十个,精度要准,豁口要小。” 图纸画得歪歪扭扭,要求却苛刻。
没有卡尺,没有机床,只有一台老掉牙的手摇台钻和几把锉刀、砂纸。苏建国佝偻着背,在昏暗的光线下眯起眼睛,布满裂口的手指捏着冰冷的铸铁件,凑到眼前仔细比对图纸。他拿起锉刀,布满老茧的手稳如磐石,锉刀在粗糙的金属表面发出单调刺耳的“嚓…嚓…”声。金属碎屑飞溅,粘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和衣襟上。他全神贯注,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每一个尺寸,每一个角度,都力求完美。他知道,干这种私活,一旦质量出问题,不仅拿不到钱,更可能惹上大麻烦。精神的高度紧张和长时间在昏暗光线下聚焦,让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干涩发痛,太阳穴突突直跳。小作坊角落里堆放的杂物在摇曳的灯光下投下怪诞的阴影,每一次风吹动破油毡的声响,都让他心脏骤然收紧。
当最后一个零件打磨完毕,勉强达到图纸要求时,窗外已经透出蒙蒙的灰白色。作坊老板叼着烟,眯着眼,用一把破卡尺随意抽查了几个,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丢过来几张皱巴巴的票子。
苏建国布满油污和金属粉末的手,接过那几张同样沾着污渍的钞票。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那点微薄的收入带来的短暂安慰。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佝偻的背脊仿佛被压得更弯了,深陷的眼窝里布满红血丝,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出污浊的小作坊,走向青瓦巷的方向。天快亮了。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微带焦香的玉米糊糊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依旧昏暗。苏卫民蜷在角落的破棉絮里,发出沉重的鼾声。晓光裹着她的小被子,睡在蓝色塑料布上,小脸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恬静,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苏建国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风霜侵蚀殆尽的石像,悄无声息地走到晓光身边。布满油污、冻疮裂口和细小伤痕的手指,在裤子上用力蹭了又蹭,直到蹭掉最明显的污迹。然后,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蹲下身。
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浓重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惊悸。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拂开晓光额前几缕细软的碎发。指尖触碰到孩子温软细腻的皮肤,那滚烫的温度和纯净的睡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早已麻木冰冷的心房。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晓光安睡的小脸。那紧锁的眉头,那深陷眼窝里的沉郁和恐惧,似乎被这纯净的睡颜悄然熨平了一丝缝隙。他布满冻疮的手,极其珍重地、将这一夜用惊惧、油污和汗水换来的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从最里层的口袋掏出,小心翼翼地塞进晓光枕头下那个装着李春燕送的碎布头的小布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佝偻着背,缓缓地、无声无息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警惕地半睁着,望向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国营机床厂的汽笛即将拉响,属于苏建国的、光明正大的劳作和提心吊胆的“地下”生活,又将轮回。墙角那方冰冷的青瓦,在熹微的晨光中,沉默地映照着他疲惫而坚忍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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