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托儿所那间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成了苏卫民混沌世界里骤然点亮的一盏灯。午后的阳光依旧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柱,空气里混合着旧纸和蜡笔的味道,但这里已不再是糊纸盒的角落,而是他发现的、充满魔力的新大陆。
简陋的小矮桌上,散乱地铺满了白报纸。上面不再是单调的线条和圆圈,开始出现一些笨拙却充满生命力的轮廓。苏卫民高大的身躯依旧蜷在小小的塑料板凳上,显得局促,但他红肿的眼睛里,那层厚重的茫然和恐惧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贪婪的专注所取代。沾满石膏粉和铅笔灰的手指紧握着那支珍贵的HB铅笔,如同握着一把开启宝藏的钥匙。
“卫民,看,”张玉芬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她指着窗外院子里正蹲着玩石子的小男孩,“看他的背…弯着,像座小小的拱桥。”她拿起铅笔,在纸上极其简单地勾勒出一个弯腰的、由几根弧线构成的背影。
苏卫民布满血丝的眼睛立刻从纸面抬起,死死盯住窗外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哝,像是努力理解这个指令。然后,他低下头,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极其用力地攥紧铅笔,笔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颤抖着落向纸面。
沙…沙…
一条生硬的、过于僵直的弧线出现在纸上,代表脊背。
不对。
他焦躁地发出“嗬嗬”声,大手抓起橡皮(张玉芬新给的宝贝),极其用力地、甚至带着点愤怒地擦掉那条线。橡皮屑飞溅,纸面被擦得发毛。
“慢一点,卫民,”张玉芬耐心地引导,她再次示范,极其缓慢地画出一道柔和的、带着微微起伏的弧线,“像这样…轻轻的…”
苏卫民布满污垢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控制手腕上,极其缓慢地、屏住呼吸地,再次落下笔尖。
这一次,弧线有了起伏,虽然依旧笨拙,却隐约有了“拱桥”的感觉。他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亮光!喉咙里发出短促的、表示成功的嘶鸣!他丢开橡皮,迫不及待地在“拱桥”下面添上两条歪歪扭扭的腿,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咧嘴笑的太阳——这是他永恒的背景板。
张玉芬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欣喜的光芒。这不再是模仿线条,这是观察!是理解!是尝试捕捉世界形状的萌芽!
这微小的成功如同点燃了引信。苏卫民混沌的意识里,那扇被“光光”的简笔画撞开一条缝隙的门,似乎又敞开了一些。
几天后的傍晚,青瓦巷过渡房里弥漫着玉米糊糊的味道。苏建国佝偻着背,坐在小矮凳上,就着昏暗的油灯光,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正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缝补一件破旧的内衣。深陷的眼窝低垂着,布满风霜的脸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疲惫和沉默,如同一尊凝固的、扛着山岳的雕像。
角落的阴影里,苏卫民高大的身影蜷缩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抱着纸盒发呆,红肿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大哥佝偻的背影。那专注的目光,仿佛要将这沉默劳作的剪影刻进灵魂深处。沾满石膏粉的手指,紧紧攥着藏在破棉袄内袋里的半截铅笔和一小叠偷偷裁好的白报纸。
苏建国缝完最后一针,疲惫地叹了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角落里的晓光。晓光正裹着小被子,小手抱着一个用碎布缝的、歪歪扭扭的“小鸭子”,红扑扑的小脸睡得恬静。
就在苏建国收回目光,准备吹熄油灯的瞬间,他深陷的眼窝余光瞥见了阴影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苏建国微微一怔,布满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卫民…在看什么?
苏卫民似乎被大哥的目光惊扰,高大的身躯猛地一缩,迅速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膝盖,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只有那只攥着铅笔和纸的手,在破棉袄下微微颤抖着。
第二天在托儿所储藏室,苏卫民不再需要张玉芬的提示。他迫不及待地扑到小矮桌前,布满冻疮的手颤抖着掏出那几张被体温焐热的、皱巴巴的白报纸和半截铅笔。他看也没看张玉芬,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创作冲动。他布满裂口的手指死死捏住铅笔,极其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专注,在纸面上狠狠划动起来!
沙沙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急促而沉重的摩擦声。
线条粗犷、笨拙、甚至有些狂乱。
张玉芬屏息凝神地看着。
一个极其高大的、佝偻着背的轮廓渐渐浮现。那背脊的弧度被夸张地弯曲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肩膀上用粗黑的、反复加深的线条勾勒出两块巨大的、象征性的补丁(那是苏卫民对大哥所有“工作服”的抽象理解)。没有五官,只有一个低垂的、仿佛要埋进肩膀里的头颅轮廓。背景,依旧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歪歪扭扭的、咧嘴笑的太阳,阳光的线条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在那个佝偻的身影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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