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
最后一声醒木的余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道涟漪,在寒夜中袅袅消散。油灯的火苗随之轻轻一跳,老槐树下那片橘黄的光晕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那摄人心魄的讲述戛然而止,如同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中被强行拽回现实。围坐的十几个村民如梦初醒,脸上残留着对“青冥仙尊”神威的敬畏和对“蚀心魔君”的余悸。他们低声议论着,相互搀扶着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在昏黄摇曳的灯影下晃动,如同被风吹散的纸片,三三两两地融入村口浓墨般的黑暗里。很快,老槐树下只剩下油灯、破桌、醒木,以及那个穿着洗得发白靛蓝长衫、默默收拾的身影。
老者——老周头(这是阿宁和王浩后来才知道的称呼)——将那块乌黑油亮的醒木用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仔细包好,收进一个磨损严重的木盒里。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沉稳。油灯的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虬结的老槐树干上,如同某种古老的图腾。
就在他端起油灯,准备吹熄离开时,动作却微微一顿。
那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穿透了油灯昏黄光晕的边缘,精准地落在了不远处土墙根下,那两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阿宁和王浩依旧僵硬地站着,像两尊被遗忘在寒风中的石雕。刚才故事里的惊雷剑气、仙魔大战带来的震撼尚未完全褪去,现实的冰冷、饥饿和无处可去的绝望便已重新攫住了他们。白天被石子砸破的额角伤口在夜风中隐隐作痛,校服上蹭满的泥污早已干硬板结,如同他们此刻沉重的心情。他们看着那些村民离去,看着唯一的光源即将熄灭,刚刚因故事而沸腾的心瞬间沉入冰窖,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再次攥紧了心脏。
老周头浑浊的眼睛,如同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顽石,在黑暗中静静地打量着他们。目光扫过他们身上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刺眼的蓝白校服——那光滑得不像布料的材质,扫过王浩挂在胸前、镜片碎裂、镜架歪斜的眼镜,扫过阿宁额角那道已经结痂但依旧狰狞的血痕,最终落在他们因寒冷和饥饿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以及那两双在黑暗中闪烁着无助、惊惶和一丝微弱渴望的眼睛上。
那目光里没有白天村民们的警惕、排斥和“邪祟”的恐惧,也没有那些孩童的惊奇和敌意。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怜悯。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远处呜咽的风声。
终于,老周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轻,却仿佛蕴含着千钧的重量,融入了寒冷的夜风里。他端着油灯,朝着两个孩子的方向走了几步。昏黄的光晕终于将他们完全笼罩进去,也照亮了他们脸上冻得发青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
“饿了吧?”老周头开口了,声音没有了刚才讲述仙魔大战时的洪亮铿锵,恢复了平日的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属于长者的、特有的疲惫和温和。他用的并非纯正的“墟界语”,而是刻意放慢了语速,夹杂着一些更简单的、似乎更容易被理解的词汇,音调也放得平缓。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灯光下看着他们,没有疑问,只有笃定。
阿宁和王浩浑身一震!
阿宁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着头。眼眶瞬间就热了,泪水不受控制地在里面打转。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句最简单的话背后所代表的、在这个冰冷异界里第一次感受到的、带着体温的……善意。
王浩的反应稍慢半拍,他破碎的镜片后,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感激和一种终于看到一线生机的狂喜。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同样被堵住,最终也只是用力地点着头,嘴唇哆嗦着,破碎的镜片蒙上了一层水汽。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阿宁的胳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周头看着两个点头如捣蒜、眼睛发红的孩子,又看了看他们身上那刺眼的“奇装异服”,尤其是王浩的眼镜和阿宁裤袋里似乎还揣着什么硬物顶出的形状,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了然。他没有再多问,只是朝他们招了招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长辈的威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跟我来。”他转身,端着那盏昏黄摇曳的油灯,佝偻着清瘦却依旧挺拔的腰背,朝着村中更深、更暗的角落走去。油灯的光晕在他身前投下一小片移动的光明,如同黑暗大海中唯一指引方向的航标。
阿宁和王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互搀扶着,踉跄地跟上。他们的脚步因为虚弱而虚浮,踩在冰冷的土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油灯的光驱散了脚下的一小片黑暗,却驱不散心头沉甸甸的迷茫和对这个老者、对这个未知世界的深深疑虑。他为什么收留他们?他看出了什么?那句“像我们这样的人”又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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