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贵悬梁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三大粮商余孽或逃或散,永昌县的粮食市场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牌与重构。旧日的秩序伴随着粮盟的崩塌而瓦解,新的规则亟待建立。而手握“巾帼烧”这张王牌,掌控着循环产业链,更赢得了碾压性民心的巾帼农社,无疑是这片天地唯一的主宰。
赵小满审时度势,知道仅仅依靠临时设点收购、通过合作酒坊和倒戈小粮商分销,已不足以承载农社日益庞大的粮食吞吐量和规范市场的责任。建立一个属于农社自己的、稳定而权威的粮食交易平台,势在必行。
在农社全体成员大会上,这个提议得到了毫无异议的一致通过。社众们群情激昂,她们用自己的血汗与智慧赢得了这场艰难的粮战,如今,是时候竖起属于自己的大旗,牢牢握住这来之不易的粮权!
地点就选在永昌县城内,原本属于“广源仓”的一处位置极佳、仓廪坚实的产业。这处产业在孙乾仓皇逃离后,已被官府查抄,赵小满通过周文渊的关系,以较为公道的价格将其盘下,稍加修葺整顿,挂上了崭新的匾额——巾帼粮行。
四个大字,并非请什么名家书写,而是由农社中一位曾习过字的妇人,仿照那铁碑上“巾帼田,夺者诛”的笔意,以木工凿刻而成,字体朴拙却筋骨嶙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
挂牌开业这一日,并未大肆铺张燃放鞭炮,但粮行门前却比任何庆典都要热闹。闻讯赶来的农户、好奇的县城居民、还有那些早已与农社绑定利益的小粮商,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农社的主要骨干几乎悉数到场,王二婶、春草姐等人身着整洁的青布衣裙,站在粮行门前,脸上带着自豪而沉稳的笑容。
赵小满站在人群前方,望着那黑底金字的“巾帼粮行”匾额,心中亦是心潮澎湃。从被迫卧地护田,到府衙击鼓鸣冤,再到市集带泪营销、蒸粪验粮,直至以酒破冰、引发粮盟内讧……一路走来,步步荆棘,却也步步生莲。今日,这粮行的挂牌,便是对所有艰辛与付出的最好告慰,也是对未来的庄严宣告。
“吉时到——挂牌!”担任司仪的妇人高声唱喏。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赵小满与王二婶一左一右,亲手将那块沉甸甸的匾额,稳稳地悬挂在了粮行大门正上方。
匾额落定,阳光洒在金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没有过多的言辞,赵小满转身,面向人群,只朗声宣布了巾帼粮行今日起执行的收购牌价,与之前农社公布的指导价一致:粟米,每石一千三百文;小麦,每石一千五百文。同时宣布,粮行将长期、稳定收购符合标准的粮食,现银结算,绝无拖欠。
话音落下,早已等候在旁的农户们,立刻涌动起来。
排在最前面的,多是些与农社合作已久,或是曾在农社最困难时给予过信任的妇人、或是邻近村庄的农户,他们脸上带着笑容,麻利地将粮食扛到秤前,接过沉甸甸的铜钱,心满意足地离开。
然而,随着队伍缓缓前行,粮行门前开始出现一些身影,他们的动作显得迟疑而笨拙,神情更是复杂难言——这些人,多是些壮年男性农户。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皮肤黝黑,手掌粗糙,是这片土地上最传统的劳力。此刻,他们或独自一人,或三两结伴,推着独轮车,或肩挑背扛着粮食,默默地排在队伍中,与周围那些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扬眉吐气意味的农社妇人和合作农户形成了微妙对比。
他们的头,不自觉地微微低垂着,目光有些躲闪,不敢与粮行内那些忙碌却气场十足的妇人对视。曾几何时,他们是田间的绝对主力,是家庭的顶梁柱,粮食的买卖,也多是他们出面与粮行伙计、甚至是钱宝贵那样的东家打交道。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来到一个完全由女子主事、女子掌秤、女子算账的粮行,将自己辛苦一年的收成,交到她们手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失落感,混杂着对现实无奈的屈服,萦绕在他们心头。他们或许在心里嘀咕着“牝鸡司晨”,或许抱怨着世道变了,但当目光扫过粮行内那堆成小山的、黄澄澄的现钱,再掂量一下自家仓里那若按以往只能卖个跳楼价的粮食,所有的嘀咕与抱怨,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下一个!”负责过秤的春草姐声音清亮。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佝偻着背,将一袋粟米费力地搬到秤上。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春草姐。
“粟米,一石二斗,品相中等,合计一千五百六十文。”春草姐利落地报数,旁边的妇人飞快地拨动算盘核实,然后从钱箱中点出相应数目的铜钱,用绳子串好,递到老汉面前。
老汉颤抖着手接过那串沉甸甸、还带着金属凉意的铜钱,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含糊地“嗯”了一声,将空粮袋卷起,脚步匆匆地挤出了人群,仿佛多留一刻都会让他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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