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田看到了她眼中瞬间爆发的巨大恐惧和绝望。他脸上的“川”字纹更深了,沟壑纵横。他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双濒死的眼睛。他无意识地搓着手中的旱烟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窑洞里只剩下李青禾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濒死的哀鸣。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王有田终于再次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看李青禾的脸,而是落在了她那双裸露在破烂裤管外的、沾满干涸泥浆和血痂的脚上。那脚瘦骨嶙峋,脚底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厚厚的老茧,脚趾因为寒冷和用力而蜷缩着。
他的目光在那双饱经磨难的脚上停留了许久,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姿态,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
他的手里,拎着一大捆东西。
不是箩筐,不是工具。是草!是那种西坡荒草丛里最常见、最不起眼的、韧劲十足的芒草!青黄相间的草杆被捋得顺直,捆扎得整整齐齐,沉甸甸的一大捆。
王有田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一大捆芒草,轻轻地、带着一种无声的分量,放在了李青禾面前冰冷龟裂的泥地上。芒草捆落地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砸在李青禾的心上。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王有田的脸上,缓缓移向地上那捆青黄的芒草。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涟漪。
王有田依旧没有解释。他放下芒草捆后,那只手再次伸进怀里。这一次,掏出的不是烟锅,而是几根被磨得极其光滑、泛着温润光泽的细木棍——那是用来固定鞋底、编织草鞋的“鞋耙子”。还有一小卷搓得极其结实、泛着草茎原色的麻绳。
他将鞋耙子和麻绳,也轻轻地放在了那捆芒草旁边。
做完这一切,王有田才重新抬起头,目光终于再次对上李青禾那双布满血丝、写满巨大困惑和濒死恐惧的眼睛。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一丝难以捕捉的、极其微弱的……温度?
“秋役……五日。”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你……去不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捆芒草和工具,又缓缓移回李青禾枯槁的脸上:
“这草,你收着。”
“三日……编一双草鞋。”
“编……编十双。”
“十双芒鞋……抵你五日的役。”
“抵役”两个字,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微弱火花,瞬间刺破了李青禾眼前绝望的黑暗!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地上那捆青黄的芒草,又猛地抬头看向王有田!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麻木!喉咙里那团滚烫的沙砾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融化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冲刷着她沾满泥污血痂的枯槁脸颊!
编鞋!十双芒鞋!抵役!
不用去挖渠!不用去送死!
王有田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她眼中那点死灰复燃般的光芒,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迅速移开目光,仿佛承受不住那目光中的分量。他弯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僵硬,从地上那捆芒草中,随手抽出了一把草杆。
枯瘦却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熟练地捻动着几根坚韧的芒草茎。分草、捋顺、搓绳……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属于底层劳动者特有的、深入骨髓的熟稔和力量感。那几根原本散乱的草茎,在他粗糙的指尖飞快地捻动、缠绕、压紧,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变成了一根结实匀称、泛着草茎原色的鞋底经绳。
他捻得很专注,像是在演示,又像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那根刚刚搓好的、结实匀称的草绳,在他指间绷得笔直,在昏暗的窑洞里,如同一条充满韧性的生命线。
窑洞里一片死寂。只有芒草茎在王有田粗糙指间被捻动、摩擦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李青禾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终于,王有田停下了捻绳的动作。他捏着那根刚刚搓好的草绳,没有立刻放下,而是用两根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审视,细细地捻过绳子的每一寸。
粗糙的指腹感受着草绳的紧实、匀称、每一股草茎都被充分捻压的密实感。他的目光落在那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异常结实的草绳上,眼神专注,眉头却微微蹙起,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窑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李青禾的抽噎声也停止了,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有田捻绳的手指,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根最后的“生命线”在下一刻被否定。
终于,王有田捻完了整根草绳。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李青禾,而是依旧落在那根草绳上。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终做出的宣判。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破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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