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盐霜……”她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一遍遍重复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神圣的箴言。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泥垢,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缸壁上,与那层盐霜融为一体。
小树也被惊动,扑到缸边,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和好奇。他学着姐姐的样子,将脸贴在冰冷的缸壁上,感受着那细微的凉意和那股越来越清晰的、带着咸鲜的复杂气味。
“姐!有味儿了!咸咸的!” 小树的声音带着孩童的惊喜,在这绝望的寒冬里,如同一缕微弱的阳光。
李青禾用力点头,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扭曲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她挣扎着坐直身体,背靠着冰冷的缸壁,目光缓缓扫过这囚禁她的破窑。
角落里,那捆青黄交杂的芒草沉默依旧。
土壁上,那片深黑色的四季图腾无声矗立。
破门洞边,堆着她用血泪换来的、一小堆干枯的、不知名的苦涩草根——那是她和小树这个冬天除了腌蔓菁外,唯一的“口粮”。
粗陶大水瓮里,那七十八斤秕谷是她不敢触碰的、用来抵役和换取来年春种的最后底线。
而现在,又多了一口粗陶缸,缸里腌着几颗蔓菁,缸壁凝结着希望的盐霜。
活下去。不仅要活过这个冬天,还要……活得像个人样!
一股混杂着悲怆与巨大决心的力量,在她枯槁的身体里艰难地涌动。她挣扎着爬向窑洞角落那堆破烂,极其艰难地翻找出几根相对粗硬、一头磨得尖锐的竹签——那是之前编织竹筐剩下的边角料。
她拿着竹签,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挪到了窑洞最里面、那个用几块歪斜石板和碎土坯勉强垒砌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灶台”前。灶膛里只有冰冷的灰烬,石板上沾满经年的烟灰和污垢。
她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灶台正面那块相对平整的石板。然后,她伸出那只溃烂稍轻、却依旧布满伤口和脓痂的左手,死死攥住了一根尖锐的竹签!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竹签尖锐的顶端!狠狠地!抵在了冰冷粗糙的石板表面!
用力!刻划!
“嗤——!”
尖锐的竹签与坚硬的石板摩擦,发出刺耳瘆人的声响!细碎的石屑和竹签的粉末簌簌落下!同时,竹签那并不锋利的尖端和粗糙的石板表面,如同无数把钝刀,狠狠地刮擦、碾压着她紧握竹签的左手指腹和溃烂的掌心边缘!剧痛让她浑身一颤,手臂剧烈地抖动!
她不管!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挣扎和不甘,都刻进这冰冷的石头里!她再次用力!用身体的力量去推动竹签!腰背弓起,肩膀耸动,如同在与整座大山角力!
刻!用力刻!
竹签在石板上艰难地移动着,每一次拖动都伴随着石屑的飞溅和她手上伤口被摩擦、撕裂的剧痛!鲜血顺着竹签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石板和她的膝头,晕开一小片暗红。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头滚落,混着血污,在她枯槁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
一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沉重的笔画,极其艰难地出现在冰冷的灶台石板上。是“李”字的起笔!
她喘息着,换了一根竹签,继续刻划!动作笨拙而缓慢,每一笔都耗尽她残存的气力,每一划都伴随着皮肉被磨烂的剧痛和竹签折断的脆响!折断就再换一根!她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用牙齿、用溃烂的手、用全身的骨头,与这冰冷的石头搏斗!
“李”字完成。一个更大的、同样歪斜的“记”字紧随其后。然后是更小的“小院”二字。
“李记小院”。
四个歪歪扭扭、深深刻入石板、笔画里浸满她鲜血和汗水的炭黑色(竹签刮擦石板留下的痕迹混合着血污)大字,如同四道带着血泪的烙印,终于清晰地呈现在这简陋污秽的灶台之上!
当最后一笔落下,李青禾手中的竹签“啪”地折断!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灶台基石,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左手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指甲翻卷破裂,鲜血混着石屑不断滴落。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尽,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她布满血丝、被血污汗水模糊的眼睛,失神地望着灶台上那四个鲜血浸染的刻字——“李记小院”。没有喜悦,只有一种用尽性命的、巨大的虚脱,和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归属感。
小树默默地爬过来,依偎在姐姐身边,小小的身体传递着微弱的暖意。他仰着头,看着灶台上那四个深深刻入石板的、歪歪扭扭却异常沉重的大字,又看看角落里沉默的芒草堆、土壁上浸透血泪的四季图、储粮的粗陶大瓮、凝结盐霜的腌菜缸、还有门边那一小堆苦涩的草根……
他小小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悲愤和凶狠,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肃穆的专注。他伸出瘦小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一指向窑洞里的这些东西,如同在清点一个王国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财富,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姐……有梁挂菜干(指着墙角那几根横着的、支撑窑顶的、沾满灰尘蛛网的粗木棍,想象着未来挂上菜干的景象)……”
“有瓮储粮种(指着那口装着秕谷的粗陶大瓮)……”
“有灶……” 他的手指最终,极其郑重地,落在了灶台上那四个鲜血浸染的刻字上,稚嫩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庄严,如同在念诵一道敕令:
“**刻着咱家的灶!**”
“李记小院”的刻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着,笔画间的血污尚未干涸。粗陶缸壁上那层薄薄的盐霜,在破门洞透进的惨淡天光里,泛着一种微弱却无比倔强的晶光。寒风卷着碎瓷粉末,呜咽着掠过荒原,拍打着破窑的门洞,却再也无法侵入这片用血泪和盐霜艰难圈出的、名为“家”的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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