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地的风,裹挟着初春解冻的泥腥、碎瓷的粉尘,还有……一种日渐浓郁的、混合了酱香、麦种药浴残留的微臊与冻土深处鱼骨养分蒸腾出的、难以言喻的生机气息。这股气息霸道而复杂,无声地宣告着这片被诅咒的“窑工坟场”正在经历一场隐秘而剧烈的蜕变。
窑洞深处,那半缸沉默的黑褐色酱膏,在黑暗中散发着愈加醇厚深沉的岁月之香,成为姐弟二人熬过漫长春荒的唯一指望。小树蜷缩在冰冷的灶膛边,每一次小心翼翼地舔舐饼边那抹深褐色的酱痕,都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燃烧着对极致美味的虔诚与对更多食物的巨大渴望。
而那片埋下鱼骨的菠菜畦,深翠的叶片在料峭的风中舒展,叶脉粗壮如蚯蚓,油润的光泽流转,贪婪地吮吸着来自冰河深处的馈赠。旁边,那几垄新翻的、浸染着脓血的泥土下,吸饱了“药浴”的深褐色麦种,如同披甲沉睡的战士,在冻土深处无声地积蓄着撕裂冻土的力量。
肥!
这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印,深深烫在李青禾枯槁的脑海深处。
菠菜需要肥!麦苗更需要肥!鱼骨太稀罕!酱膏是活命的口粮!要肥地……只能靠……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河滩地边缘、靠近官道的那片拴马石桩。那里,是往来运瓷胚骡马的必经之地,也是……“肥料”的天然来源。
拾粪!
如同最饥饿的秃鹫盯上了腐肉。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开始在惨白日头下,在凛冽寒风中,一步一挪地逡巡于官道边缘、拴马石桩附近。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搜寻着地上每一块冻硬的、颜色深褐、混杂着草屑的……马粪。那股浓烈的、带着草料腐败气息的臊臭味,如今在她鼻中,竟隐隐透着一丝“溲种”药汤般的……希望气息。
拾!用力拾!
溃烂的左手不顾冻疮裂口的刺痛,极其粗暴地抓起冰冷的粪块!腰背弓起,肩膀耸动!每一次弯腰,溃烂的右肩伤口都爆发出撕裂般的锐痛!脓血渗出,在单薄的破衣后背糊成僵硬的铠甲!
拾到的冻硬粪块,被她极其珍重地堆放在破窑角落一个同样豁了口的粗陶盆里。如同守财奴积攒着救命的黄金。
这一日,惨白的日头悬在灰蒙蒙的天空,吝啬地洒下冰冷的光线。李青禾佝偻着背,枯槁的身影挪到官道旁一处背风的洼地。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洼地底部——那里,赫然散落着几块相对新鲜、尚未完全冻硬的深褐色马粪!在惨淡的光线下,如同散落的黑金!
肥!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她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相对而言),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滑下洼地的斜坡,朝着那几块“黑金”扑去!
溃烂的左手伸出,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散发着微臊气息的粪块——
“嗬!烂窑婆子!手脚倒挺快!”
一声带着浓重乡音、充满戏谑和恶意的嗤笑,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从洼地上方响起!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抬起!
洼地边缘,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半新青布短袄、膀大腰圆的年轻汉子!黝黑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是陈大柱的堂侄,陈三!他肩上扛着一把崭新的粪叉,叉尖在惨淡日头下闪着冰冷的寒光。
陈三居高临下,如同俯视着阴沟里的蛆虫,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
“怎么?这官道边的肥水,是你李青禾家的地界了?见着点好货色就扑得比狗还快?!”
“呸!”他狠狠地朝洼地里啐了一口浓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烈的威胁,“识相的赶紧滚!这些粪老子看上了!再敢动一下,打断你的烂爪子!”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李青禾的心脏!她想后退,想逃离这充满恶意的目光和威胁。可目光扫过洼地底部那几块散发着“肥力”气息的马粪,巨大的不甘如同烈火,瞬间烧穿了恐惧!
活下去!
菠菜!麦苗!需要肥!
这个念头带着血腥味,如同最后一根绷紧的弦。她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逼出来的、冰冷的麻木。她不再看陈三那张充满恶意的脸。溃烂的左手反而在陈三的怒视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专注……继续伸向离她最近的那块深褐色粪块!
抓!用力抓住!
冰冷的触感混合着微臊的气息,此刻却如同救命的稻草!
“狗日的!给脸不要脸!”
陈三被这无声的、近乎蔑视的回应彻底激怒了!黝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肩膀猛地一耸!那柄崭新的、闪着寒光的粪叉,带着一股恶风,如同毒蛇出洞,狠狠地……朝着洼地里那个枯槁如鬼的身影……捅了下去!
不是刺!是捅!是狠狠地戳!目标直指李青禾那只伸向粪块的溃烂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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