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地的风,裹着窑洞前粪堆蒸腾的臊暖、劫后麦田残余的苦涩青气,还有……一丝被李青禾深埋在心底、反复摩挲、几乎要焐出火星的……棉絮的微暖。这丝微暖支撑着她佝偻的脊背,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挪出了那片被碎瓷、窑渣和绝望浸透的土地,朝着人声鼎沸、尘土飞扬的……市集而去。
去市集的路,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溃烂的脚掌碾过粗粝的碎石,都传来钻心的锐痛。每一次肩膀的耸动,都牵扯着肩头那持续撕裂的伤口。汗水和脓血混在一起,浸透了破袄的后背,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板结。可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棉”字点燃的火焰,却在剧痛和疲惫的煎熬下,烧得更加执拗、更加……滚烫。腰间那个破布袋里,几枚带着她体温和最后一丝侥幸的铜板,如同冰冷的秤砣,坠在仅存的希望上。
市集的气息,如同浑浊的巨浪,猛地拍打在她枯槁的脸上。牲畜的臊臭、劣质脂粉的甜腻、油炸面食的焦香、汗酸、尘土、鱼腥……无数种气味粗暴地混合、发酵,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充满生猛欲望的洪流!喧嚣声浪更是震耳欲聋!叫卖的嘶吼、讨价还价的争吵、牲口的嘶鸣、孩童的哭闹……汇成一片狂暴的声海,狠狠冲击着她早已被苦难磨砺得近乎麻木的耳膜!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如同投入激流的枯叶,瞬间被汹涌的人潮裹挟、推搡。她佝偻着背,溃烂的双手死死护着腰间那点可怜的铜板,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惊的野兽,在攒动的人头和琳琅满目的摊贩间疯狂地……搜寻!
种子摊!
卖种子的!
目光终于锁定在集市边缘一排相对冷清的摊位上。那里没有鲜亮的绸缎,没有喷香的吃食,只有一排排粗麻袋敞着口,露出或黄、或褐、或黑的颗粒。空气中弥漫着谷物陈腐的尘土气和一种属于泥土的、沉甸甸的期待。
她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挤开人群,踉跄着挪到一个摊前。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裹着油腻的棉袄,袖口磨得油亮,正抄着手,耷拉着眼皮,对零星几个询问粮种的客人爱答不理。
李青禾枯槁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溃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破袖筒里伸出,指向摊子角落一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小布袋。那袋口扎得紧紧的,看不见里面是什么,却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
“……棉……”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几乎被市集的喧嚣彻底淹没。
“……棉种……咋……咋卖?”她用力挤出这几个字,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摊主。
精瘦汉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扫过李青禾枯槁如鬼、沾满泥污脓血的形容,又扫了一眼她腰间那个空瘪的破布袋,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他慢悠悠地伸出三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用一种仿佛谈论天气般平淡、却字字如冰锥的腔调,清晰地报出:
“**一升。**”
声音不大,却像带着魔力,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抵百斤粟。**”
“一升。抵百斤粟。”
这七个字,如同七道裹着冰霜的惊雷,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劈在了李青禾枯槁的天灵盖上!
“轰——!”
巨大的轰鸣瞬间在她残破的颅腔内炸开!整个世界的声音——市集的喧嚣、风掠过旗幡的呜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搏动——瞬间远去、消失!只剩下这七个字,带着冰冷的铁锈和死亡的气息,在她冻僵的耳膜深处疯狂地撞击、回荡!
抵……百斤……粟?!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执拗燃烧的火焰,如同被泼上了万载寒冰,瞬间……凝固!熄灭!只留下两个巨大的、空洞的、映照着绝望深渊的……黑洞!
百斤粟!
那是多少?
是她窑洞里那点残穗的几十倍!是能让一家几口熬过寒冬的活命粮!是压在陈吴氏账本上、利滚利的沉重枷锁!是她跪在泥泞里、指甲翻卷、从蝗虫牙缝里抠出来的全部血泪……也换不来的……天文数字!
而现在……
一升棉种!
轻飘飘的一小捧!
就……抵百斤粟?!
巨大的荒谬感混合着滔天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她的心脏!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想嘶吼,想质问,想将这荒谬撕碎!可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只能发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挤压的“嗬嗬”声!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几乎站立不住!
摊主精瘦的脸上掠过一丝早已预料的不耐和轻蔑。他不再看李青禾,仿佛她只是一块挡路的、散发着恶臭的石头。他懒洋洋地抄回手,重新耷拉下眼皮,对着空气嘟囔了一句:
“买不起就靠边儿站!别杵这儿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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