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二楼 ,雪梅轩。
日头西沉,雅间内,闷热依旧粘稠得化不开。
雕花木窗洞开,却灌不进一丝凉风,只有北城贵胄府邸的灯火与远处隐约的市嚣,混合着楼下飘来的酒肉脂粉气,沉沉压入室内。
墙角一座青铜冰鉴正丝丝冒着寒气,也只是杯水车薪,驱不散那令人窒息的燥热。
礼部尚书留梦炎一身象征高位的紫罗常服,金带玉銙,此刻却像一层湿热的皮,紧紧裹在身上。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粘住了几缕鬓发,眼神锐利却带着被暑气蒸腾出的焦躁,死死钉在对面不速之客——陈宜中身上。
陈宜中一身素色薄绸袍,料子上乘却毫无官样,更显商贾气息。
数年未见,这位南宋旧人身形枯槁,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寒潭古井,映着烛光也透不进暖意。
陈宜中看着对面那对警惕的眼眸,只是端坐得稳如磐石,对周遭的闷热恍若未觉。
他静静端起冰饮,指尖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
身后是一扇巨大的紫檀座嵌云母屏风,绘着东晋名士王徽之《雪夜访戴图》:漫天风雪,孤舟寒江,戴逵的草庐灯火微茫,画中寒意仿佛能穿透绢帛,与室内的酷暑形成刺目的对峙。
“陈…陈相?”留梦炎的声音带着惊诧与一丝被热气蒸腾出的不耐,“你…你竟在此?”
几滴汗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陈宜中放下琉璃盏,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指尖。
他声音平淡,却字字清晰,压过了窗外聒噪的蝉鸣:“崖山之后,心有不甘,辗转占城求兵,天不佑宋。流落异乡,幸得色目巨贾收留,在其商行谋个顾问之职,苟延残喘罢了。”
陈宜中抬眼,目光如炬,看向留梦炎,“岂敢比肩留尚书,位极人臣,炙手可热?”
“炙手可热”四字,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留梦炎喉头滚动,那句讥讽被对方平静眼神下的寒意和屏风画中扑面而来的风雪噎住。
陈宜中嘴角微勾,慢悠悠呷了口冰饮,声音不高,清晰坠地:“留尚书,可还记得风波亭畔,秦太师的‘莫须有’?千古骂名,烈火烹油,铁铸难销啊。”
“烈火烹油”四字,让留梦炎感觉周遭更热了。
“你!”留梦炎脸色煞白,猛地挺直腰背,汗珠甩落,“陈宜中!你意欲何为?不怕本官唤怯薛探子,送你去兵马司大牢,与文天祥作伴?!”
“呵…”陈宜中低沉冷笑,却将目光扫过屏风上那风雪中毅然前行的孤舟。
“留尚书真当陈某有文山公那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风骨?”
他身体微倾,讥讽一句:“吾若想学你,在大元混个高官厚禄,未必…比你差?”
他刻意引用了画中王徽之的典故,反讽之意溢于言表。
留梦炎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拂袖而去。
“留尚书莫急。”陈宜中语气平淡,带着荒诞的安抚。
“陈某如今,只在色目人手下讨生活。年事已高,黄土埋颈,庙堂风云,于吾何加焉?”
他目光再次掠过那风雪屏风,画中戴逵草庐的灯火,在闷热中显得格外孤寂。
留梦炎强压怒火,嗤笑道:“陈宜中!你今日寻来,断非叙旧笑话!直言!所为何事?!”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陈宜中哈哈大笑,笑声苍凉鄙夷,震得窗棂轻响:“笑话你?留梦炎!你踏进江南一步,万千口水便能将你淹死!何须吾笑话?岂非可笑至极!”
留梦炎脸上青红交加,反唇相讥:“你清高!当年临安城破,是谁力主议和称臣?!尔与吾,半斤八两!有何颜面自诩忠义?!”
陈宜中脸上无悲无喜,只扯出冰冷笑容:“半斤八两…所以,吾才奇怪。留尚书,听说你那陛下又要劝降文山公了?怎地这次…没你份了?”
他顿了顿,有意说道:“帝师亦怜真参与,说得通。可他身边那藩僧桑哥,阿合马都重新用起来了…看来,在忽必烈心中,你连个藩僧都不如!”
留梦炎猛地意识到关键,寒声问:“你如何进得此阁?在此见吾?”
陈宜中悠然一笑:“哦?忘了说,此间掌柜,正是老朽东家管事。听闻礼部尚书驾临,念故人之谊,特来…拜会。”
他把“拜会”二字咬得意味深长,目光再次落向屏风上那访友的孤舟,好似无声的嘲讽。
留梦炎彻底不耐:“陈宜中!直说目的!休打哑谜!”
陈宜中饮尽冰饮,凉意似乎让他精神一振:“目的?无甚大事。老朽时日无多,临了见见故人…哪怕是你这般的故人。”
他直视留梦炎,“怎地?留尚书眼中,只容得蒙古勋贵、色目权臣,连一个汉人旧僚,都没资格与你说话了?”
死寂中,蝉鸣刺耳。
陈宜中低沉声音响起,沉重如石:“留尚书…你可曾…后悔过?”
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对方灵魂,“你早年理学门徒,张载丞相‘为天地立心…’的《横渠四句》…就如此鄙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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