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乙庙西侧的低矮值房里,油灯如豆。
侯告沾满墨迹的手指正抠着龟甲上一道细微裂痕,像在抠索自己千疮百孔的命运。
窗缝忽地灌进一股邪风,灯苗扑闪两下咽了气。
值房顿时黑如商王墓穴。
"嘶啦——"
黑暗中响起指甲划破绢帛的刺耳声音。
"第几回了?侯刻手?"
值房总管甘盘的声音从门缝挤进来,"再划破祭神用的帛画,就让你用血来描!"
侯告在墨汁般的漆黑里沉默。
只有指腹下那道龟甲裂纹触感鲜明——
活像他祖传青铜爵被抄走时,爷爷脸上那道绝望的裂痕。
"侯家祖上何等风光?如今你就和龟甲裂纹死磕?"
值房里新来的刻手季亳甩着刚领的青铜刀币在他耳边叮当作响,"知道刻一片甲多少钱吗?够你熬干十夜灯油!"
值房静得只剩龟甲粉尘簌簌掉落的声音。
侯告忽地举手中刻刀狠狠扎向桌面!
刀尖穿透三层薄绢刺进木纹:"刻甲三十文?"
他冷笑抽刀,豁口边缘的绢丝像嘲笑他的破嘴,"够买你腰上这块假玉吗?"
季亳脸色陡变捂腰后退,值房众人哄笑如滚粥。
笑声未歇,门口突然投进一道狭长阴影——
贞人集团二把手雀直挺挺立在晨光里,手中捧的牛肩胛骨刚灼出崭新裂痕,裂纹扭曲如蚯蚓钻泥。
"凶兆啊!"
雀的声音掺着哭丧调,"商丘祭台选址,龟甲裂纹凶得能吃人!太卜令急召各路仙手破局!"
几十道目光利箭般射向季亳——
值房首席刻甲师。
季亳却往阴影里缩了缩,脚底像粘了热黍米糕。
"我去。"
角落里传出声音。
值房瞬间死寂如坟。
雀的目光像滚烫铜汁浇在侯告破烂麻衣上:"你?那个把'癸'字刻成龟爪印的……"
"裂纹走向分叉尾端上扬,此乃'假凶带安'。"
侯告已迈出值房阴影,指着雀捧着的骨片,"改祭台为斗拱悬梁减三石基重,凶象自解。"
雀的白眼几乎翻到庙梁上。
可三日后祭台工程照此调整竣工,狂风暴雨竟绕道而行!
雀带着太卜赏的半串贝币回到值房时,众人围着新分发的粟米锅说笑喧哗,唯有侯告缩在角落。
他啃着冷硬的麦饼,碎屑掉进新得的龟甲刻本上——
那是雀丢给他的"犒赏",上面爬满新手练字的鬼画符。
正午日头毒如滚油浇顶。
侯告握着刻刀钻进桑林透口气,忽被一物砸了后背!
扭头见两个锦衣贵族在溪边高谈阔论:"武丁那新宠妇好,领兵如过家家呢!"
"早晚战场变坟场!"
其中一人踢飞的陶罐口沿沾泥,恰好印出侯告半张灰脸。
桑林深处疾风骤起!
侯告手中刻刀不知何时已深深剁进身旁桑树!
嗡嗡震响穿透枝叶——
"将军夫人此番伐羌,必带五百重甲兵自陡坡压阵!斩敌首过千!"
贵族们惊恐回头时,只瞥见桑树晃动的残影。
月余后妇好凯旋捷报震动王城:"五百甲士高坡压击,斩首一千三百!"
季亳举着传抄捷报的帛片冲进值房:"神了!妇好将军……"
"闭嘴!"
值房总管甘盘一掌拍在龟甲堆上,"该刻甲的去刻甲!少说晦气!"
他眼角余光却死死钉住侯告——
那人正握着刻刀,在空白龟甲上缓缓划出陡坡与箭雨阵列的密纹。
战事愈烈,甲骨的凶吉判辞成了烫手山芋。
这日贞人集团首席巫祝捧着刚灼裂的龟甲冲进值房时,众刻工恨不得把头埋进龟甲灰里。
"伐工方之卜,血裂纹啊!"
巫祝瘦脸煞白如裹尸布,"谁刻吉辞?谁敢担责?!"
刻工们缩成一群湿毛鹌鹑。
角落突然伸出沾满墨污的手——
不是接骨片,而是塞来块巴掌大的龟甲碎片,上面竟密密麻麻补刻着微型工方地图!
"去渭水北三岔口埋鼎祭河神。"
侯告声音像钝刀刮陶片,"工方必在水源地扎营,挖个坑……"
巫祝眼珠几乎瞪落龟甲:"你让老夫去敌营门口挖坑?!"
甘盘突然劈手夺过碎片!
指腹掠过微刻河流脉络时老眼猛颤:"都闭嘴!按他说的刻祝文!"
数月后前线快马飞报:工方残部撤兵时误入埋鼎河滩陷淤泥,被商军当活鳖全歼!
值房轰动了三日,雀却把三筐最硬龟背甲甩在侯告刻案上:"凶纹刻吉辞是你撞大运!刻不完这筐——滚回工地夯土去!"
侯告在刻刀崩卷声中抬眼,桑溪边嘲讽妇好的贵族脸与雀的面孔叠作一处。
龟甲在灯下浮现父亲枯槁病容:当年被诬占卜失误遭贬黜,死前攥着侯告手嘶喊——"甲纹即天命!"
利刃忽将左掌刺透钉在案几!
血顺刻槽喷涌成线!
值房在骇人尖叫中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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