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昼夜!墨子那双破草鞋几乎被磨穿,踩过泥泞与荆棘,昼夜兼程。当油汗淋漓几乎是个泥人的墨翟突兀地立在楚王奢华的内殿,殿中熏香都掩不住他身上尘土、汗臭和饼渣混合的诡异气息时,楚王捏着鼻子差点没下令把他叉出去。
“大王,”墨翟嗓音因干渴和疲惫带着铁锈刮过般的哑,“听说您得了个厉害玩意儿,打算去捏宋国?”他毫不讲究地用油亮亮的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留下道滑稽的污痕,“不如,咱俩先下场子练练?我和公输般先生推演一番。”
楚王愣住,看看墨子又看看皱眉的公输般,不怒反笑:“有意思!鲁班大师,你陪这位…这位墨先生玩玩?本王瞧着!”他重新靠回软枕,等着看墨子如何自取其辱。
一场旷古未有的战术“沙盘游戏”在楚宫铺开——以腰带为城垣,以散落的木片权当简陋的攻城器械。公输般气定神闲,如执子落玉盘:他祭出九路云梯神功,那模拟的云梯仿佛自带祥云金鳞,梯上甲士动作写意流畅。满殿楚臣忍不住轻声喝彩:“公输先生妙啊!”
岂料墨子这边手法粗暴如拆屋匠。待敌军即将登顶,他猛地扯起象征守城方的麻布巾,以狂野的摔打动作替代檑木滚落:“檑木,轰!”木头片片随声飞崩;又掏出怀里的干饼掰碎猛掷:“万人敌火雷,烧!”饼渣如火星溅射;再脱下破破烂烂的草鞋拍向“云梯”:“钩拒破敌,开——!”破鞋砸在公输般的模型上,震得“云梯”晃了几晃。这粗野战法令楚臣瞠目,公输般的笑容也僵住三分尘烟。
公输般的招数开始变形,一次比一次奇诡刁钻:那模拟的冲车如同怪兽脱枷,撞城锤上闪动的光影仿佛染血;可折叠攻城桥折叠处竟暗藏刀阵弹出寒光。墨子却好似提前洞悉一切,如街头悍妇打架般不按牌理。他抄起殿里铜兽香炉顶在“城头”当炮座,抓起果盘里的果核当万人敌猛甩。最后关头,公输般咬牙模拟出最后一式绝杀奇谋,殿内空气如冻。墨翟却一扬手,油袖里飞出一个提前藏好的、磨得尖尖的木头钩拒模型,精准地勾住了公输般的腰带结——象征公输般的帅旗被俘!
墨子喘着粗气,汗水混着墨污流进领口:“大王!看清楚没?公输先生那些攻城花样,我每个都有招能破!”他指了指身后几个蓬头垢面的弟子:“这帮小子在宋城墙上早搓手等着呢!只要楚国敢攻,就等着挨个吃我墨家守城连招,保送你们全套‘死’字套餐!”最后一句,他用上了市井无赖般的嘶吼。他袖口黏着的饼渣在喘息中微微颤动,像胜利的微小旗帜。
楚王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华丽长袍下的身躯不自觉轻颤。方才墨子那惊天一“钩”,冰冷的木头模型险险擦过他喉结的错觉还没消散。他僵硬地侧目,公输般脸色灰败地默然点头——他已耗尽奇技,楚军攻城路线图在墨家守备网前如同婴儿学步般毫无隐秘可言。
半晌,楚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带动殿内数十道目光,声音空洞:“善…善…那个,楚国……还是……不攻宋了吧。”华丽长袖下双手紧攥,捏碎了藏在掌心的半块美玉都浑然不觉。墨翟这才放松肩膀,旁若无人地从腰间油布袋里掏出半块早被压扁、沾满木屑的饼,咔嚓一口,在满殿死寂和呆滞目光中用力咀嚼起来。他沾满尘土的草鞋踩在华丽地毯上,像个不小心闯入黄金宝库的异类,把楚王精心粉饰的杀机嚼得粉碎。
楚军终究偃旗息鼓。宋国城墙上的墨家弟子收到消息,沉默片刻,缓缓放下磨得锃亮的钩拒与弩机,只有远处飘来的炊烟在城楼上萦绕出柔软的曲线。墨翟则头也不回,油亮的衣袖混着汗臭干透后特有的硬壳感,独自啃着新换的干饼,顶着旷野的风走向尘土弥漫的驿道。
他身后,不知名小村的炊烟里飘来童谣般的嘀咕:“听说那墨老板机关手艺这么邪乎,干嘛不做点水车犁耙卖钱?卖给各国军头岂不赚翻?还啃这种硬饼子?图啥?”
墨子似乎真的聋了,头都没回一下。他的背影矮小、破旧,融进大地的褐色里。他永远像个战国时代的流浪科技民工,衣服油腻,饼渣粘袖,腰间永远悬着几个磨得发亮的工具和半块应急干粮。他所追求的大利,深植于一个不切实际的狂想——以“兼相爱”抹平人心沟壑,以“交相利”勾连苍生命运。这比解证一道最难的几何题还要艰深百倍。他在庙堂上唾沫横飞以“非攻”力战,在沙盘前绞尽脑汁造出最精巧暴力的机器,他散尽千钱救助贫弱,无非是执拗地伸手试图阻挡时代那碾压一切的无情车辙。
他终是消失在历史扬起的漫天黄沙里,如他啃的那块最简朴的饼,最终不过化为齑粉。然而在人类漫长的战争长夜里,他那柄被饼屑黏住的理性算盘、那具布满机关却只为守护生命所铸的粗糙躯壳,是刺破黑暗的最锋利微光。
两千载硝烟不散,炮火更炽,技术凶猛迭代如同脱缰之兽。墨子啃饼的“傻”样子在历史烟尘里渐渐模糊,可当他手中那块冷硬干粮的碎屑偶然划过时代空气的某个瞬间,每一个在绝望中依然试图计算和平成本的孤独灵魂,都将听见风沙中传来固执的应答:面对一个疯狂的世界,总得有人坚持认为,算账总比流血更好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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