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初雪来得早,细碎的冰晶如同被碾碎的盐粒,无声地洒落在武安君府邸那冰冷坚硬的青石台阶上。
府邸大门紧闭,门楣上象征无上军功的玄鸟徽记被一层薄雪覆盖,黯淡无光。
门前的石狮子,曾经怒目圆睁,此刻也仿佛被冻僵了表情,沉默地注视着这条空无一人的、死寂的长街。
府内。
没有暖炉的噼啪声,没有仆役的脚步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尘土和淡淡药草苦涩的冷清气息。
光线昏暗,唯有书房窗棂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
那是白起征战半生、亲手绘制的山川舆图、兵要地志、粮道水脉图册。
此刻,它们如同被遗忘的枯骨,蒙着厚厚的灰尘。
白起就坐在书案后。
深褐色的粗布衣袍洗得发白,裹着他那依旧劲瘦却明显透出疲惫的身躯。
他没有披甲,也没有佩剑。
只是静静地坐着,手里捏着一块冰冷的、边缘粗糙的麦饼。
他没有吃,只是用指腹缓慢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饼面那些粗糙的颗粒,仿佛在感受某种早已远去的、属于关中风沙的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
那里,放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青铜令牌——“武安”。
曾经,这枚令牌所至之处,三军俯首,诸侯震恐。
如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被遗弃的、失去温度的废铁。
“吱呀——”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更浓郁的沉水香气混合着初雪的寒意涌了进来。
范雎那张白瓷般的脸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恭谨到近乎虚假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如同秃鹫嗅到腐肉般的兴奋。
“武安君,”
范雎的声音如同上好丝绸滑过冰面,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天寒地冻,您这府邸……未免太过清冷了。王上念及您征战劳苦,特命下官送来几篓上好的银丝炭,还有几坛刚从蜀地运来的、暖身驱寒的椒浆酒。”
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捧着东西的侍从。
白起没有抬头。
他的手指依旧在麦饼上摩挲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范相费心了。只是这炭火……烧起来烟太大,呛人。酒……也早喝不出味道了。”
范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化开,如同水波涟漪:“武安君说笑了。您为国征战,功勋盖世,这点用度,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真诚”:
“只是……眼下邯郸那边,赵人惊魂未定,如同被吓破了胆的兔子!正是我大秦铁骑一鼓作气、犁庭扫穴、彻底灭赵的绝佳时机啊!
王上日夜忧心,只盼着您这定海神针,能再次挂帅出征,为我大秦……再添一锅肥美的‘炖肉’!”
他刻意加重了“炖肉”二字,目光紧紧锁住白起的脸,试图捕捉一丝哪怕最细微的波动。
白起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看向范雎,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悸。
“炖肉?”
白起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范相可知,长平那锅‘冻肉’,是怎么炖出来的?”
范雎一愣,显然没料到白起会问这个。
“是火候。”
白起自顾自地说下去,手指停止了摩挲,捏紧了那块冰冷的麦饼。
“火太猛了。锅底烧穿了。肉……炖烂了,也炖糊了。糊锅底的味道,呛人。吃下去……烧心。”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范雎,投向更遥远的虚空:
“赵国……现在不是兔子。是只被烫伤了爪子的饿狼。惊弓之鸟?不。是困兽。笼子破了,它反而会发疯。
它窝里还有粮,还有崽子。这时候再拿火去燎它……它只会拼死咬人。咬不着火,就会咬……点火的人。”
他缓缓松开手指,那块被他捏得有些变形的麦饼,“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书案上,滚了两圈,停在范雎脚边。
“这锅肉,”
白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火候已过。再炖,就成焦炭了。”
范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看着地上那块沾着灰尘的、冰冷的麦饼,又看看白起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轻视的羞恼,如同毒蛇般在他心底盘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武安君此言……未免太过谨慎了!王上雄才大略,志在鲸吞天下!岂能因噎废食?赵国已是冢中枯骨,何惧之有?您……莫非是……怕了?”
“怕?”
白起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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