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司业的话音落下，整个公堂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公公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白，握着拂尘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邢司业，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沈漪悄然出声，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李公公，账目流转，银钱痕迹，涉及多家商会、银号，需与户部存档、相关府库收支记录进行交叉比对，方能形成无可辩驳之证据链。此核对过程繁杂琐碎，非片刻之功。”
“若仓促移交，账目不清，钩稽不明，链节断裂，恐反不利于厘清真相，届时若生歧义，不仅有碍审理，更恐……有损殿下清誉核查之效。”
而后，凌析与站在她侧后方的岳辰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岳辰率先清了清嗓子，抱拳开口，声音洪亮，带着点武人特有的直率，甚至有那么一丝像是抱怨的调侃：“李公公，沈主事说的在理啊！”
“卑职是个粗人，就直说了——这赵金水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多少人盯着他灭口呢？卑职手下弟兄们这几日眼睛都不敢眨，才把人囫囵个儿看到现在。”
“这要是移交，路上浩浩荡荡的，岂不是摆明了告诉那些藏在暗处的龟孙子‘快来抢啊，人来啦’？万一出点岔子，人没了，这责任算谁的？”
“卑职觉得，还是咱这铁桶一样的行辕最稳妥！您说呢？”
没等那李公公冷笑一声想说什么，凌析紧接着上前一步，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对着李公公拱手，接话接得无比自然：“岳指挥所言极是。安全固然首要，证据的‘完好’也同样性命攸关。”
“李公公，下官负责验毒勘验，那毒盐成分特殊，需特定器皿与方法保存，稍有不慎便会变质失效；沉船机关残骸浸泡多日，也需特殊处理以防锈蚀。”
“移交清单如何撰写，保存条件如何确保，都需要时间细细厘定，方能对后续审理衙门负责。”
“否则，到时呈堂证供若出了差池，岂不辜负了圣上要求‘公允’的本意？”
邢司业稳坐中央，听着麾下这一文一武、一唱一和，心中好笑，面色却依旧沉静。
沈漪在一旁垂眸静立，嘴角也微微弯了一下，显然对这番配合颇为满意。
李公公看着眼前这四人，邢司业稳坐中军，法理如山；凌析、岳辰一搭一唱，一会儿说“路上危险”，一会儿说“证据娇气”。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被棉花里的针扎了几下。
李公公脸上的怒色渐渐被一种阴沉的冷意取代，他死死盯了邢司业一眼，又从配合默契的凌析、岳辰脸上扫过，仿佛要将这几人的模样刻在心里。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好，好，好。邢侍郎麾下，果然是人才济济，配合无间，个个都能言善道，忠于王事啊！”
他不再多言，转向传旨太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王公公，情形您也看到了。非是杂家不愿办差，实在是邢侍郎这边……‘困难’重重啊。”
“杂家这就回京，据实回禀。”他将“困难”二字咬得极重，充满讽刺意味。
传旨太监倒是全程面无表情，对着邢司业微一颔首：“咱家明白。邢侍郎，诸位，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去。
李公公狠狠剜了堂上众人一眼，尤其是瘫软如泥的赵金水，眼神复杂地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冷哼一声，带着满腹怨气，快步跟上。
公堂大门重新合拢。
邢司业独立堂中，目光扫过凌析和岳辰，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随即恢复冷冽。惊堂木重重拍下！
“赵金水！画押！”
……
公堂上的惊涛骇浪暂告一段落，时已过午，众人皆是饥肠辘辘，心神疲惫。
邢司业并未在打算压抑的二堂用饭，而是吩咐将饭食摆在了后院一处临水的敞轩里。
轩外几竿翠竹掩映，微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总算驱散了几分堂上的沉闷。
“都坐吧，简单用些，边吃边谈。”邢司业率先坐下，语气较之堂上缓和了许多。
不一会儿，谢前便领着两个衙役，提着几个硕大的食盒走了进来，利落地将碗碟布了一桌。
只见食盒是厚厚的棉絮包裹，打开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从镇上的酒楼“叫”来的。
凌析看着这阵仗，眼睛一亮，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岳辰笑道：“嘿，这临河镇的‘外卖’服务，效率挺高啊！保温做得也不错。”
岳辰正饿得前胸贴后背，抓起一个热腾腾的肉馒头塞进嘴里，含糊道：“啥……啥卖？哦，你说酒肆快脚啊！这漕运码头边儿上，最多的就是这种营生！”
“各衙门、商号图省事，都使唤他们送饭，给点跑腿钱就行！”他三两口吞下馒头，又夹起一筷子肥嫩的白切鸡，满足地叹了口气，“这‘十里香’的手艺，还是这么扎实！”
沈漪斯文地盛了一小碗米饭，看着桌上琳琅的菜式——清蒸鲥鱼、红烧蹄髈、笋炒肉片、时令菜蔬，还有一大盆奶白的鱼头豆腐汤，微微点头：“虽是外食，倒也洁净丰盛。”
邢司业也拿起筷子，简单用了些，算是开了席。
他先举杯，以茶代酒，看向众人：“今日堂上，诸位辛苦了。”
见此，其他几人自然跟着举杯，笑说分所当然。
几口热饭下肚，气氛松弛了不少。
沈漪放下筷子，眉宇间仍带着一丝忧色：“大人，今日虽暂时顶住了压力，但圣旨已下，移交是迟早的事。李公公回去，二皇子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时间不多了。”
邢司业呷了口茶，神色平静：“无妨。今日来的传旨太监，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王瑾，此人我还算了解，性子谨慎，并非二皇子嫡系。他回京，只会据实呈报，不会添油加醋。”
“这为我们争取了些许时间，但确实不多。”他目光扫过众人，“若不能在期限内查清毒盐源头、找到更直接的铁证，届时，即便我不愿，也必须将案卷人犯移交宗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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