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初冬，华建总部会议室的暖气似乎失灵了，寒意从脚底往上窜，与空气中的火药味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志国指尖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灼热感让他猛地回神，烟灰簌簌落在那份标着“39号楼检测报告”的文件上，与“氯离子超标 200%”“28天抗压强度仅 26MPa”的红色批注混在一起，像一道道刺眼的伤疤。
三天前，常青花园项目部送来的全面检测报告像一颗炸雷，在华建总部炸开——39号楼 1至 6层框架柱中，8根抗压强度不达标，2根已出现早期裂纹，氯离子含量远超国家标准。报告送到公司那天，林国栋和张波几乎同时给项目部打了电话，语气里都带着压抑的怒火：“你们俩马上来总部。”
此刻，会议室里，罗明和张海峰分站两侧，气氛剑拔弩张。张海峰脸色铁青，西装袖口因为激动而卷到小臂，他指着罗明，声音带着嘶嘶的火气：“马董！这是罗明不满我引进新供应商，故意小题大做！恒信水泥只是个别批次有问题，他就要求全面停工，分明是针对我！”
罗明站得笔直，工装外套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水泥灰，他没看张海峰，目光扫过马志国、林国栋和张波，深吸一口气往前站了半步：“马董，林总，张总，我有几句话想说。”
马志国抬手示意他讲，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罗明的目光落在检测报告上，指腹摩挲着 39号楼框架柱的裂纹照片，纸页边缘被他捻得发毛，“当初引进恒信，我是同意的；张海峰提出供应商竞争，我也支持。谁做我们的供应商，我真不在意——华建要降成本、要效率，这些都没错。但有一条底线不能碰：不能用劣质材料坏了项目。”
他转头看向张海峰，语气里没了对峙的火气，只剩一种近乎沉重的坦诚：“我当初找你商量水泥问题，是想一起解决——停掉有问题的批次，排查已用的结构，让恒信整改。我要是真想针对你，考察时就不会让恒信通过；要是想借题发挥，第一次抽检发现强度临界时，就该上报公司。”
“你现在说这些谁信？”张海峰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反驳，唾沫星子溅到身前的文件上，“停工、全面检测，哪一样不是在打我的脸？全公司都知道恒信是我引进的，你这是要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打你的脸重要，还是楼塌了重要？”罗明反问，声音不高却字字扎心，像工地上的钢钎凿在水泥地上，“39号楼将来要住几百号人，现在框架柱已经裂了，抗压强度比标准值差了近七成，氯离子超标能腐蚀钢筋——这些不是小事，是要出人命的！”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沓抽检记录，往桌上一放，纸张碰撞发出哗啦声响，“从十月到现在，恒信水泥 12次抽检，7次强度踩线，3次初凝时间超标，我忍了又忍，就是想给恒信机会，也给你台阶。可这次……”他指着报告上“26MPa”的红色数字，“这已经不是质量问题，是渎职！”
张波在一旁轻轻点头，指尖在桌下无声叩击——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他早就觉得张海峰急功近利，引进恒信时就劝过林国栋“把好质量关”，现在果然出了乱子。林国栋则皱紧了眉，狠狠瞪了张海峰一眼，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茶水洒在衣襟上都没察觉，显然是被这不争气的侄子气狠了。
“至于张海峰说我针对他……”罗明自嘲地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连日奔波的疲惫，“我是从包工头爬上来的，工地上的灰浆比职场的弯弯绕熟。张副经理让手底下人给内装队找茬时，我没去查是谁授意；开会时你说我是‘张波的人’，我也没跟你争。我不懂什么派系斗争，只知道手里的活不能出岔子。”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马志国身上，语气陡然坚定，像在工地上立下的军令状：“但闹成今天这样，我得说句实在话——我和张副经理怕是不合适再一起共事了。理念不合，对质量的底线认知也不一样，硬凑在一起，耽误的是项目，坑的是华建。”
最后这句话像重锤砸在会议室里，连马志国都愣了愣。张海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罗明说不出话，脸憋得像要炸开的红砖墙，喉结上下滚动，却只挤出一句：“你……你别太嚣张！”
张波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罗明这话说得够硬，也够聪明，既表明了态度，又把自己摘干净了。林国栋则重重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马志国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他终于抬手敲了敲桌子，沉闷的声响压过了所有情绪：“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大概清楚了。”他看向罗明和张海峰，“你们先出去休息，在接待室等通知。至于共事与否，需要等待组织的决定。”
罗明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经过张海峰身边时，对方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神里淬着怨毒，他却连眼皮都没抬——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交给公司，他问心无愧。
走廊对峙与暗流总部大楼的会议室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将里面压抑的空气和无形的刀光剑影都关在了里面。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尽了脚步声，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更衬得四周一片死寂。
罗明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刚才在会议室里针锋相对的激烈交锋，此刻化作一股深沉的疲惫，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工地上的苦累他不怕，可这种人心之间的拉扯，比扛十袋水泥还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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