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西三所的夜,是被无限拉长的寂静。
沈墨站在斫韵堂工作台前,定魂香青白色的烟迹在空气中盘绕成难以解读的符咒。那座嘉庆年间的铜镀金珐琅更钟已被完全分解,一百三十七个零件依照拆卸顺序躺在铺着墨绿色软毡的托盘里,像一场精密而沉默的献祭。
中央那粒由宫女春禧执念凝结的暗红珊瑚珠,在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技以复其形,心以解其怨……”
沈墨低声复诵师门训诫,指尖拂过师父周鼎渊留下的紫檀木工具箱。箱体暗格内,几册手抄笔记的纸页已泛黄卷边,记录着远超常规文物修复的知识——那是与“诡物”打交道的法则。
他翻开一页,上面是周鼎渊虬劲的字迹:
“执念分五类:怨执、念执、守执、痴执、妄执。守执最韧,因愿未竟,魂系于物,不泄不散。化解之道,不在驱,而在‘圆’其愿。”
春禧,显然属于“守执”。她的血泪融入更钟,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守护某个未尽的秘密。那座钟,不是她的棺椁,而是她最后的哨岗。
“圆其愿……”沈墨目光沉静。要修复这座钟,必须先读懂她的“愿”。
他首先需要最基础的史料支撑。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刚刚涂抹上故宫午门的鎏金屋顶时,沈墨已经站在了档案馆阅览室的酸枝木长桌前。
档案室负责人赵启明老师——一位头发花白、在此地与故纸堆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老专家——将一个沉甸甸的樟木匣推到他面前。
“道光二十二年,养心殿及近旁区域的宫女、太监名录,相关的《宫内女子差事记档》、《太监流水档》都在这里了。”赵老师扶了扶老花镜,声音温和,“小沈啊,有目标吗?”
“一个可能叫‘春禧’的宫女。”沈墨戴上白手套,“大约在道光二十二年前后在养心殿当值,负责更钟上弦之类的事务。”
“春禧……”赵老师沉吟着,缓缓摇头,“难。宫女多是内务府包衣籍,在档册里留不下全名,常是‘莲喜’、‘兰心’这类吉庆字眼,重名者众。且年代久远,虫蛀、霉变,许多记录都已模糊难辨了。”
“我明白,麻烦赵老师了。”沈墨点头,小心地打开木匣。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墨锭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取出最上面一册《宫内女子差事记档·道光廿二年》,开始逐页翻阅。
阅览室内极其安静,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游客喧嚣,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竖排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千篇一律的内容:某月某日,宫女某某于某殿某处当值,负责洒扫、灯火、传递、更漏等。一个个模糊的名字如同历史的尘埃,被时光轻轻一抹,便了无痕迹。
时间在指尖流逝。沈墨聚精会神,不放过任何一条可能与“春禧”或“更钟”相关的记录。他查看了记录宫女受罚、病退、甚至是死亡的相关卷宗,依旧一无所获。那个在幻象中血泪盈眶的宫女,似乎在官方记录里被彻底抹去了。
就在他准备合上最后一册,心情微沉之际,指尖在册页末尾与封皮黏合的边缘处,触到一丝微不可查的突起。
不是纸张固有的褶皱,也不是装订线造成的起伏。那感觉极其细微,像是一片薄如蝉翼的东西被巧妙地隐藏其中。
“赵老师,”沈墨抬头,“有裁纸刀吗?最细巧的那种。”
赵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象牙柄小刀,刀身细长而柔韧。沈墨接过,屏住呼吸,将刀尖沿着那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入。
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初生蝶翼,凭借的是多年修复文物练就的、对材质和力道的极致掌控。刀尖在内里轻轻一探、一挑——
一片颜色略深、质地更韧的纸条,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纸条仅两指宽,上面的墨迹并非档册通用的工整馆阁体,而是一种略显潦草、带着急切意味的行书,写着:
【腊月廿二,丑时三刻,春禧窥见肃顺于养心殿西暖阁密晤董贯山,持一匣,状甚秘。】
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春禧!果然是她!
肃顺!这个名字如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咸丰帝临终任命的“赞襄政务王大臣”之一,在辛酉政变后被慈禧太后下令处死,是晚清政治漩涡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但问题是,道光二十二年,肃顺尚未得势,他为何会出现在养心殿?还是在这种诡异的时间?
董贯山?这个名字更是完全陌生。非知名朝臣,非显赫太监。
这张纸条的内容,与它所藏的档册年代严重不符。像是后来者,知晓了某些内情,却因无法公之于众,只能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将线索塞入历史的缝隙。
是警告?是记录?还是某种形式的……控诉?
“赵老师,”沈墨将纸条小心地展示给赵启明,“您知道一个叫‘董贯山’的人吗?可能是道光、咸丰年间的官员,或者内务府的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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