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朋友院里铺展的景象使我一时屏息:杯罐里红茶菌浮沉着酸涩的泡沫,如同时间在无声发酵;木盒中冬虫夏草蜷曲如金丝,是凝固了的生与死的奇异纠缠;笼中几双海狸鼠的瞳仁闪亮如星,映着这个它们永难理解的人间;一只硕大的藏獒被粗重的铁链拴于木桩,项圈上褐色的锈迹已深深蚀入皮项圈,如同烙刻的岁月之痕。
而院子一角,米板塔仙人掌如一群沉默的绿色哨兵,嶙峋的刺尖倔强地直指天空,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孤绝。
朋友愁容满面立于这琳琅满目却又芜杂沉重的“江山”前,摊开双手,如同捧着一本写满得失却又无法结算的沉重账簿:“瞧瞧,这都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宝’呀,如今可如何是好?”他的声音里浸满了日暮途穷的茫然。
我蹲下身,指尖小心地拂过一本厚厚纪念册里那张着名的“猴票”——红底金边,小猴的眼睛灵动异常,炯炯有神,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纸面的束缚,跳入这纷扰的烟火人间。“这个最是值钱,”
我抬头,迎上他焦灼的目光,“单张市价已然过万,但整版尤贵,价值更是连城,万不可零敲碎打贱卖了糟蹋。得送到正经的拍卖行里去,那里自有识货的人,能给它应得的归宿。” 朋友用力点点头,眼神却飘忽着,又投向铁丝笼中那几只懵懂的海狸鼠。它们挤在一起,粉嫩的鼻翼翕动,圆溜溜的小眼珠盛满了对陌生来客的天真好奇。“它们呢?”他低声问,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
“去寻寻花鸟市场里卖小宠物的铺子,或者在网上挂个信息吧。”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它们光滑的皮毛和湿润的眼睛,声音不由得放轻,“只是,定要寻个稳妥的下家,这些小生命,不可随意处置。”
仿佛听懂了这关乎去留的言语,或是感知到了目光的重量,角落里那只被铁链锁住的藏獒忽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惊动了沉闷的空气,沉重的铁链随之哗啦作响,声音刺耳。
朋友走过去,粗糙的手抚摸着獒犬脖颈处早已磨秃的皮毛,那皮毛之下是岁月和项圈共同刻下的痕迹。我看着他低垂的侧影,声音渐轻:“它老了,性子又烈,寻常的本地狗场未必敢接,也未必会善待。得费心寻个真正懂獒、爱獒的人家才好。”
他沉默地点点头,眼里的无奈沉甸甸的,如同那系住藏獒的铁链。
我又转向屋内,指着桌上那对盘玩得油润生光的文玩核桃:“这核桃配对精妙,色泽温润,包浆浓厚,是上了年份的好东西。文玩市场上识货的行家自会看出它的好,出个匹配的价钱。”
目光越过窗棂,投向院角那些沉默挺立的米板塔仙人掌:“这些仙人掌,网上出手最是便捷,拍照时需得显出它们的筋骨与锋芒,懂行的玩家自会循着图影找上门来。”
再瞥向棚内潮湿处缓缓蠕动的白玉蜗牛:“蜗牛么,卖给讲究食材的饭店,或者卖给专门的养殖户,价格需得提前摸个清楚,莫让人欺了生。”
最后,我们一同立在院中那座小小的假山前。铁皮石斛的根须虬结有力,紧紧抓附着嶙峋的山石,苍劲如老龙的利爪,在微薄的暮色里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气。
我沉吟片刻:“石斛鲜条,城里的药材铺子或许收,但制为干品更好存放,药性更凝,出手的价格也更稳当些。”
朋友的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缓缓扫过他亲手构筑的这片“江山”。从杯中那不断泛起又破灭、散发着微酸气息的发酵岁月,到笼中那些被铁丝网温柔囚禁的懵懂光阴。
从纪念册里尘封的、价值连城却无声无息的珍贵纸片,到假山上那在石缝间攀援不息、昭示着原始生命力的苍绿……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胸膛起伏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看来,真得分门别类,各寻出路了。”
我们就在院中那两张蒙尘的小木凳上坐下。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黄金,斜斜地穿过米板塔仙人掌密布的尖刺,筛落下满地跳跃闪烁的金色碎影,斑驳地铺在泥地上、笼舍边、我们的裤脚上。
他望着这奇异的光影,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当年只道囤积是致富的捷径,恨不能网罗天下奇珍。何曾想……今日倒成了心头的累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笑容里,浸透了迟来的省悟与自嘲。
我默默点头。世事变迁如大江东流,一时风潮涌起,众人趋之若鹜;待潮水褪去,徒留下诸多具象的遗存,恍如昨日喧嚣退却后,沙滩上零落散失、光泽黯淡的贝壳——曾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承载着暴富幻梦的希冀,如今只余下层层叠叠、形态各异的印记,无声地躺在记忆空旷而寂寥的岸边,任海风侵蚀,任沙粒掩埋。
然而纵使如此,这些贝壳本身,何尝不是光阴最忠实的见证者?它们曾包裹过鲜活的生命,聆听过大海的呼吸,最终被浪潮遗弃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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