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宫墙西角的风比往日更凉。
夜露未曦,残月如钩。
尚宫局旧址那间低矮值房孤零零地蹲在荒草深处,檐角塌了半边,门板斜挂,像一口将闭未闭的嘴。
可就在这死寂之中,一声又一声细微的“沙——沙——”声,从断壁残垣里渗了出来,如同指甲刮过粗纸,不急不缓,却凿进人心。
老太监们拄着拐来了,三五个聚在院外,谁也不敢跨过门槛。
他们曾在苏识掌事时递过茶、传过话,如今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年冬天,她曾把一碗热粥塞进冻僵的小宫女手里,说:“活着,比什么都强。”
“是她回来了……”有人颤声道。
“不是魂归,是笔还在写。”另一个摇头,声音发虚,“你们听,这节奏——申时三刻,光移第七缝,她当年就是这样记的。”
消息如野火燎原,不出三日便烧到了坊市街头。
百姓惶惑中生出敬畏,有乡绅牵头募捐,要重修庙宇,塑金身,供“识夫人”香火不绝。
孩童口中传唱起新编的童谣:“空碗朝天不必满,识夫人教我看世间。”
然而太极殿内,萧玦只是抬了抬眼,看完密报便搁下,一句未批,一令未下。
反倒召来工部尚书,淡淡道:“在旧址立一块矮碑,不必雕龙画凤,只需刻字。”
“刻什么?”
他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十六个字:
此处曾有人每日看光移过砖缝,今无人复见。
工部领命而去。
石碑很快立起,灰石无华,嵌于荒草之间,宛如一座无名冢。
可天公似有意成全这场沉默的祭礼——碑成当日,黑云压城,暴雨倾盆。
雨水顺着碑面冲刷而下,墨迹未干已模糊成一道道灰痕,仿佛天地也在亲手抹去这一笔追念。
数日后清晨,阳光破云。
一个赤脚孩童在碑前追逐野猫,摔了一跤,顺手抓起泥巴涂抹碑面。
歪歪扭扭补上几字:
但她教我们自己看。
字不成体,泥水横流,却像一道惊雷劈开混沌。
围观者先是怔住,继而有人笑出声,笑声渐大,竟化作释然的喧哗。
有人拍照留影,有人默默跪拜,却不拜碑,只对着那行泥字磕了个头,起身便走。
思想一旦落地,便不再需要神坛。
与此同时,江南水网纵横,烟雨迷蒙。
白砚骑马穿行于青石巷陌,斗篷已被晨雾浸透。
他在一处废弃粮仓前勒缰停步——这里曾是朝廷屯粮之所,如今墙皮剥落处爬满藤蔓,门楣上却挂着一块木匾:共修讲舍。
推门而入,满墙皆是手绘图解。
一位渔夫模样的汉子指着墙上潮汐图讲解:“‘察势而动’,就像退潮时别急着撒网,得先看海流方向。”
角落农妇手持稻穗画像,笑道:“‘藏锋守拙’?我种田三十年才明白——穗子越满,头越低。”
屋中央,两名青年正激烈争执。
“你这是曲解!”戴眼镜的书生拍案而起,“《止观录》明言‘逻辑先行’,岂能凭一句‘我娘说’就妄加诠释?”
对面青年冷笑:“那你告诉我,去年旱灾时,是谁带着村民挖渠引水?是我娘。她不识字,但她知道问三遍——谁受益?谁吃亏?谁能活下来?她说这就叫‘识学’。”
争论声如沸水翻腾,无人注意到白砚悄然走近。
他凝视良久,忽取粉笔,在黑板最不起眼的角落写下一行小字:
她说的话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们开始自己说话。
写罢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像一阵风。
次日清晨,那行字已被新的演算覆盖,争论仍在继续,甚至更加激烈——但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语言,拆解规则,重构认知。
而在京畿北境,春汛突至。
永定河堤坝崩裂三处,浊浪滔天,沿岸八村告急。
按例,地方官应即刻奏请朝廷拨款派工,可这次,圣旨批复只有六个字:
准其自议三日,若不成再报。
震惊四起。
监察司连夜密报:民间自治岂非乱源?
万一溃堤失责,谁来担罪?
可第三日清晨,战报传来——
“人齐力足,不必劳官。”
八村召开共修会,依照《水则九条》推举渠正、划分工段、调配粮秣,连妇孺都持锹上堤,口号响彻河岸:“别找识夫人,她忙着看春天来了!”
密探潜入查访,返程时满脸复杂:“……他们不是在效仿她,是在变成她。”
萧玦阅毕奏折,指尖轻轻一划,在页角画下一道横线,投入“已结”箱底。
火盆旁,旧诏书化为灰烬,风一吹,散入宫墙之外。
深夜,北境军营。
风雪初歇,万籁俱寂。
营帐连绵如龙,中央沙盘室内灯火未熄。
值守士兵低声讨论着地形走势,忽然有人抬头望向墙上——那里曾高悬一面绣有“识灵”二字的赤旗,如今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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