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立于廊下,黑袍垂地,神色不动。
他望着教席之上——一名盲童正俯身沙盘,用竹签缓缓推演一条条线路,口中低声呢喃:
“……北三县收粮七万石,运抵京仓仅余四万五千……中间少了两万五千……是损耗?还是有人截流?”
晨雾未散,启智学堂的屋檐下悬着一串铜铃,风过时轻响如语。
萧玦立于廊前,黑袍垂地,身影融在薄光里,像一柄收鞘的刀——静而不显锋,却压得整座庭院不敢喧哗。
他来得悄无声息,没有仪仗,不带亲卫,只披一件旧斗篷,仿佛只是路过。
可当他看见那名盲童俯身沙盘、指尖竹签划出税粮流转轨迹时,脚步便停了。
“北三县收粮七万石,运抵京仓仅余四万五千……中间少了两万五千。”
盲童声音稚嫩,却字字如钉,“若按官报‘损耗十之一二’推算,最多折损八千石。多出的一万七千石去了哪里?是贪墨、截流,还是另设私仓?”
他一边说,一边用竹签将路线拆解成三段:征收、转运、入库。
每一段都标出经手衙门、押运官职、账册编号。
虽不见文字,但逻辑严密如网,层层递进,竟比刑部卷宗更清晰。
萧玦眸光微动。
这已不是简单的“提问”,而是以问为刃,剖开权力的暗层。
他悄然落座于后排阴影处,听着孩童们争辩:“是不是官老爷吃掉了?”“不对,吃不完这么多!”“那是不是有人卖去换银子?”——质疑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句是空喊,每一句都试图找证据、对数据、查漏洞。
这才是苏识想要的“问”。
不是煽动仇恨,不是盲目反抗,而是教会普通人——用理性之眼,看穿谎言的缝隙。
课毕,孩子们收拾沙盘离去。
盲童被同伴牵着手走出门,临行前忽然顿步,朝角落微微颔首:“方才那位大人,听得很认真。”
萧玦未应,只待人走尽,才缓缓起身。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质旧牌,边缘磨损,纹路模糊,唯有背面刻着一行极细的小字:“尚书房通行令·识”——那是苏识生前唯一能自由出入皇室典籍库的身份凭证,也是她曾借以窥见朝政机密、布局宫变的关键信物。
如今,它静静躺在讲案之上。
教习捧牌在手,手指微颤:“殿下这是……”
“从今往后,这里不教答案。”萧玦声音低沉,却字字入骨,“只练提问。”
他目光扫过空荡的教室,仿佛穿透时光,望见那个总爱坐在窗边批阅奏折残片的女人——她曾说:“最可怕的不是愚昧,是让人以为自己不该发问。”
“谁阻此道,”他转身离去,黑袍翻卷如夜潮退去,留下最后一句冷语——
“便是与整个共治为敌。”
秋分日,金风送爽。
十二州驿站同步张贴黄榜:首批认证“问师”名单揭晓。
林十六之名,赫然列于西境榜首。
她徒步归村,肩背布囊,胸前铜牌随步伐轻晃,映着斜阳泛出温润光泽。
村口老槐树下,孩童嬉闹如常。
她仰头望着那棵见证了三代人婚丧嫁娶的老树,忽而踮脚,将聘书系上枝头。
红绳系稳,她转身面对众童,朗声道:
“以后你们问我,我也问你们——谁都不能只当答题的!”
稚子懵懂,却有个六岁女童举起小手:“那……我可以问天为什么下雨吗?”
“可以。”林十六笑了,“你还可以问——为何雨落田中,我们却还要交旱赋。”
笑声炸开,惊飞树上寒鸦。
而在千里之外的识园深处,小核桃独坐灯下,面前堆叠着整整十年的《百姓问录》总目。
十万三千七百二十一问,皆由平民执笔,炭条、墨汁、甚至血书而成。
她一页页翻过,指尖抚过那些歪斜却倔强的字迹,如同抚摸时代的脉搏。
最后一页空白。
她提笔,落墨沉稳:
苏识,无籍贯,无画像,生平不详。
唯知其始——以一个问题,撬动了一个时代。
笔尖微顿,窗外月光如水,纸页轻颤,似有谁无声翻过一页旧纸。
寂静中,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
“先生,”值夜弟子低声禀报,“各地问师联署请愿已至——他们说,该立宪了。”
小核桃抬眸,烛火映出她眼中深藏已久的火种。
她轻轻合上册子,低语如誓:
“还差一个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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