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医院特护病房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无力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显刺鼻的洁净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老与病痛的沉重。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如同时间缓慢而固执的脚步,敲打着寂静的空间。
病床上,靠着摇起的床头,坐着一位老人。他身形枯瘦,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稀疏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而布满深刻皱纹的额头。他的脸色是久病之人的蜡黄,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闪烁着洞悉世事的睿智光芒,仿佛两盏穿透岁月迷雾的古老明灯。
他便是杨振邦,李玄策早年担任沈阳第一机床厂厂长时,那位以铁腕治厂、慧眼识才、又在他初涉仕途时给予关键点拨和坚定支持的老书记、老领导。岁月和病魔侵蚀了他的躯体,却未能磨灭他精神的锋芒。
李玄策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手里提着一个古朴的紫檀木棋盒。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围巾搭在臂弯,步履沉稳,神情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
“杨老,”李玄策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发自内心的关切,“我来看您了。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杨振邦闻声转过头,看到李玄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注入一股暖流和光亮,蜡黄的脸上努力挤出几分笑意,牵动着深刻的皱纹:“玄策……来啦?坐,快坐。”他的声音沙哑而微弱,像秋风掠过干枯的芦苇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他抬起枯枝般、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指向床头柜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张矮几:“棋盘……都给你摆好了。”
李玄策依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紫檀棋盒轻轻放在矮几上。矮几上铺着一张磨得发亮的榧木棋盘,木质温润,纹理如丝。旁边放着两罐棋子,一罐墨玉般乌黑,一罐羊脂般莹白,正是杨老珍藏多年、视若珍宝的那副老云子。棋子入手温凉细腻,每一颗都浸润着岁月的包浆和无数次指尖摩挲留下的印记。
“还是您最了解我,知道我想陪您手谈一局。”李玄策熟练地打开棋盒,取出黑棋罐,放在自己一侧,将白棋罐推向杨老。
杨振邦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坐得更直一些,目光落在棋盘上,那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病痛暂时退却,那个曾经在工业战线叱咤风云、在棋盘上杀伐决断的老帅又回来了。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一枚温润的白子,没有丝毫犹豫,“啪”地一声,清脆地落在了星位之上。
“下棋……好。下棋的时候,心里最静。”老人缓缓说道,目光却已不再看棋盘,而是穿透了虚空,仿佛在凝视着漫长人生的画卷。
李玄策执黑,沉稳地应以小目开局。棋子在榧木盘上落下的声音,清脆、干净,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仿佛某种古老而庄重的仪式。
棋局在无声中缓缓推进。没有激烈的搏杀,更像是一场默契的散步。杨老落子很慢,每一次拈起棋子都需要凝聚力气,但每一步都依旧带着昔日的格局与章法。李玄策则下得恭敬而沉稳,不疾不徐,每一步都深思熟虑,仿佛在与老师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玄策啊,”杨老的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在李玄策沉静的脸上,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这些年……你做得很好。很好。”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挑选最准确的词汇,“志存高远……脚踏实地……这八个字,你当得起。”
李玄策正拈起一枚黑子,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抬头,迎向老人赞许的目光,低声道:“是您当年教导得好。在机床厂那会儿,您就总说,‘心要大,眼要远,但手上的活儿,要细,要实’。”
“是啊……活儿要实。”杨老喃喃重复,目光又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人心,更要实。位子越高,越要记住……”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调动全身的力气,说出后面的话:“如履薄冰,心系苍生!”
这八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李玄策的心坎上。他放下手中的棋子,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聆听的姿态。他知道,这不是棋语,是老人用生命最后的力量,传递的箴言。
杨老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我这一辈子……看过太多。潮起潮落,花开花谢。有人登高跌重,有人平地起楼……玄策,记住……”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国之运,不在星辰大海有多远,而在民心聚散! 老百姓的心,就是那汪洋大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老祖宗几千年前就说透了!”
老人喘息了几下,枯瘦的胸膛起伏着,目光重新聚焦在李玄策脸上,带着殷切的嘱托:“民之心,求什么?求一个‘公平’,求一个‘希望’! 有公平,才不怨;有希望,才有奔头。你看到的星河很大,”他艰难地抬起手指,虚指了一下天花板,仿佛指向无垠的宇宙,“但别忘了,脚下的土地,才是托起这一切的根本!根扎得深,扎得稳,树才能长得高,才能经得起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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